红烛昏罗帐,一枕春风度今宵。
帷幔外的红烛透过重重锦纱静谧地燃烧着自己,蜡液在灯盏上滩成了一汪油泊。
天边早已泛起透着金黄的白,启明星高悬于天,俯瞰着这座安宁的皇城。黎明前的风浮动着宫院内石榴花的花苞,颤动地滴落下一两颗露珠。
萧约一夜未眠。
她幼时也是个顽皮性子,私下也看过不少杂书话本,也曾少女怀春,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会是何种模样。
身为梁国最为被看重的郡主,若是国力强盛,毫无疑问她的婚礼会是金陵城最盛大的一场风光。
她想过自己嫁作人妇,打理着内院的大小事务。
想过自己只有逢佳节团圆才能同家人相聚。
甚至想过自己的文墨才情将永远禁锢在后院,永不见天日。
却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情况。
高瑛清浅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不远处传来,半大的少年睡得格外乖巧,堂堂一国之君却只蜷缩在床的内侧,背对着她。
昨夜,她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同她说。
萧约不明白高瑛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在她看来,她与高瑛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的阿耶替她选择了做降臣,替她选择了进宫,替她决定了一切。
她无法反抗。
那说与不说,愿与不愿,又有什么分别呢?
“.......妾身.......没有什么同陛下说的。”
“是么?”高瑛理了理衣袍,背对着她:“既然没有了,那卿就同朕早些安歇吧。”
语罢,高瑛就唤了李闼。
宫人们鱼贯而入,引着二人去了内室。身上的外裳一件一件地被侍女们移去,只留下一件单薄的丝质寝衣,不知是何处的窗棂漏了风,萧约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
高瑛身上的衣物存缕未动,她那眼神好似像在看一件物品,上下打量,叫萧约好不自在。
她阔步走到萧约面前,将双臂打开。此时的她并不像一个懦弱的君主,满目骄矜,“卿替朕更衣吧。”
罢了,总是要过这一关的。
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勇气,萧约的手指才颤颤巍巍地搭上高瑛的蹀躞带。纤弱却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色腰带的衬托下分外好看,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好几次萧约的手指笨拙地欲替她解开却无功时,高瑛却没有丝毫的不满,就站在那看着她。
‘咔哒’
金铁与皮革的撞击声回荡在室内显得突兀而叫人心慌。萧约依旧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告诉自己嫁给高瑛与嫁给旁人也未有什么不同,这具身体本就不由己,那将其交给的究竟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萧约将蹀躞带搁在一旁,又欲伸手去解她的外袍。
谁知手刚一触及到高瑛的衣袍,却反被人一把握住,用力一扯,将其抱在怀里。
从未有过的亲密接触让萧约顿时慌乱起来,她本能地抵住高瑛的肩,却不曾想被抱的更紧了。
高瑛温热的气息就打在她的耳后,小皇帝身上的熏香其实很好闻,可是如今却叫人觉得恐惧。
她抵着高瑛的手不敢用力,因为那是权力,是皇帝,更是家族上百口人的身家性命。
可她亦放不下,因为那代表着她心底被压抑了无数次的最后一点自尊和自我。
“你不愿意,为什么不说?朕有那么吓人吗?”
高瑛温热的身躯逐渐离开了萧约紧绷的身体。萧约有些茫然地看着已经离远了的高瑛,她不知道,此时高瑛心底同样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不愿意就好,万一她要是也愿意,自己这身份可就不好藏了。
“......陛下.......”
萧约却全然不知究竟该作何回答。
自古以来,哪有妃妾拒绝君王宠幸的道理?
“朕不勉强你,”高瑛笑的很温暖,天下郎君都难有几个能做到像她这般体贴的,“但是这是朕的寝宫,朕总该有个床睡吧?”
才从高瑛将自己很体贴地放过一事中回过神来的萧约,便瞧见高瑛早已卷着锦被蜷缩在了床内一角。
“妾身,谢陛下体谅。”
萧约向高瑛行了一礼,方才同她躺在了一张床上。
水刻漏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夜,萧约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阖着双眼,直至天亮后李闼来传话说陛下该起身了。
李闼隔着层层帷幔,朝里唤了两声都没将高瑛唤醒。
萧约轻轻地叹了口气,旋即起身,推了推高瑛。
“陛下,该起了。”
“......哦,好。”
高瑛口上答应的好,但待她自床上起身时,萧约早已梳洗完毕,半跪在床侧。
高瑛见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只是烦躁归烦躁,演戏还是要接着演下去的,面上依旧维持着一派和善天真的模样,“来人,替朕更衣。”
高瑛今日择了一身红色的圆领袍,烈焰的颜色到衬得她更加肤白胜雪。
待洗漱完毕,高瑛正要前去太极殿,行至殿门口时,却转身回来了。
萧约愣怔地被高瑛拉起手,小皇帝的眼神亮晶晶的,“朕先去进学,待晚点再来陪卿。”
......
“妾身恭送陛下。”
......
太极殿的左右侧殿是皇帝日常处理朝政,会见大臣的地方。如今朝政皆由斛律宣和几位大臣把持着,斛律宣更是野心昭昭,恨不能取而代之。如此情形下,高瑛手上能拿到的折子自然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些大臣们平日里就喜欢递一些囫囵话的请安折子来,洋洋洒洒千百个字,却没有半句要事。让本就不耐的高瑛更加上火。
她不知道萧约这个女人在想些什么,昨夜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萧约熟睡,她也不敢睡,硬生生地拖到后半夜实在熬不住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以至于被萧约喊醒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懊悔。
万一这女人给自己搞什么手脚,自己可不得走的不明不白了?
而且......她不喜欢萧约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她的怯懦、只喜好舞文弄墨确实是装的,但到底为了装的像,那些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她也都是学进去了的。故而昨晚萧约一开口同她讲起魏文帝诗,高瑛就明白,纵使南朝盛产文人,萧约也丝毫不会逊色任何一个大家。
如此惊才绝艳之辈,却只能在这深宫里渐渐腐烂成一具躯壳,抑或是早就被逼成了一具躯壳。
萧约当年的《天阙赋》她也读过,山河表里、大江上下无不赞颂,一时之间洛阳纸贵。那时的高瑛还是一个宫内不起眼的皇族,先太子的遗孤,整日在宫内战战兢兢,受尽白眼轻待。
期待着有朝一日被人想起来,又害怕有朝一日被自己那些变态的叔叔们想起。
那时的高瑛手捧着抄录的《天阙赋》,感慨究竟是何等恢弘的胸襟才能写就如此气魄的句子?
可谁知造化弄人,萧约成了高瑛的妃妾。
一个原本透过文字就能感慨出意气风发,胸有峥嵘的人,就在她面前这样跪着,低眉顺眼,伏低做小,饱受沧桑。
高瑛没有体会到一点帝王征服的快感,只瞧着她那模样,像极了曾经在叔父手底下战战兢兢的自己,又像极了被斛律宣一身玄甲自宫室内找到,半拎着扔在朝臣们面前,告诉朝臣们她是齐国的皇帝。
她不喜欢。
李闼见高瑛对着奏折呆了有一刻钟了,瞧了瞧时辰,上前给她换了盏温热的水,趁机提醒:“陛下,您今日可是身子不适?”
心下却是思忖到,陛下昨日刚召幸了萧夫人,今日离开的时候还同萧夫人拉着手作别,想来并不是为着萧夫人而愁眉。
可是李闼思来想去也想不出来自式乾殿出来后,手下人究竟做了什么叫陛下不开心。
......莫不是......陛下喜爱萧夫人喜爱得紧,离了萧夫人才没多久,就又想见她了?
李闼越想越觉得大抵是这个可能,少年人食髓知味,哪里经得住分离?
“朕没有不适。”被打断思绪的高瑛深呼了一口气,顺手接过了李闼递来的温水,仰头饮尽,方才将心中汹涌的多番思潮压住。
“陛下,恕小的多嘴,”高瑛每日看完折子后,是由右丞相杨盘进宫教授课业,“杨少傅见了您分心,多半又要责难小的了。”
君王有过,不好责难,就只能去训斥身边人了。
......
高瑛顿了顿,“知道了。”
杨盘和往常一般准时,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举止端方,手捧着一卷《公羊传》来同高瑛讲学。他是个极其正派刚直的人物,铁了心要扶稳高瑛的位子,哪怕是做了斛律宣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在所不惜。
她其实不大喜欢杨盘这个人。
高家是鲜卑化的汉人,当年起兵靠的就是鲜卑士兵,只是入主中原后必须依靠汉人士族治理地方,才开始兴儒学、拔擢汉人士族。
但是高瑛本人对儒家的经典是持不全盘接受的态度的,治国若依着儒家典籍一板一眼,只有仁爱,前朝秦国苻天王的尸骨可还未凉透呢!
北地数百年战乱,无一不延续着一个道理:
有兵就有权,有权就有官!
“陛下走神了。”
杨盘颇有些不满地皱眉,高瑛在外是个懦弱性子,见杨盘皱眉,身躯颤抖了一下,声音怯弱:“朕、朕、朕只是觉得书上说的不对。”
杨盘的眼神顿时犀利了起来。
但复又想到陛下向来过于软弱,又无主见,难得这次能说上几句,脸色尽量放缓了:“陛下何以觉着不对?”
杨盘礼数又杂,之前的学识一通考校后,《公羊传》只开了个头。
正讲到公子遂如齐逆女一段。
夫人何以不称姜氏?贬。曷为贬。讥丧娶也。丧娶者公也,则曷为贬夫人?内无贬于公之道也。内无贬公之道,则曷为贬夫人?夫人与公一体也。
“做错事的既然是君王,却要贬斥夫人?这是做臣子的失职、做君王的失德,责一女子,实在是有欺软怕硬之嫌。”
高瑛咕哝着,声音越说越低,杨盘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国君是一国之君,怎可贬斥?”
“国君不可贬斥,贬斥夫人又有何用?若是明君,虚怀若谷,臣子指出君王的错误,君王自有考量,更不至于连累周遭人为他担责。若非明君,莫说是贬斥夫人,就是于史书上恶名远扬想必也无什么在意。”高瑛声音虽嗫喏,依旧还是将想法说了出来。
......
“臣不敢苟同,”杨盘被高瑛这一番话显然是气到了,很想拿出辩经的气势同高瑛说道说道,但是又见小皇帝怯弱的样子,只得强压下来。
高瑛瞧着他脸红脖子粗却不好发作的模样,心中一阵窃笑。
杨盘只觉得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最后只蹦出来一句,“......陛下,一国之君何等尊崇,自是国家象征,万民仰赖......”
“若是昏君,也值得万民仰赖,天命尊崇么?”高瑛冷不丁得冒出来这么一句话,杨盘是经历过那几个暴君先帝的日子的,不由得捏了一把汗,高瑛可千万不能学她那几个叔叔啊!
“臣、臣......”杨盘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笨嘴拙舌了。
“朕就随口一说,少傅您勿放在心上。”高瑛亲自给杨盘送了一盏水,打断了杨盘的思绪与话语,“时候不早了,朕用完午膳后还要去校场呢,再过些时日想来就要秋狩......”
小皇帝眼神中无奈中带着疲累,一向端方的杨盘也只好压下心里的那些言语,“是,臣告退。”
“天气渐热,少傅要多保重身体。”
杨盘退出殿内,正如高瑛所言,天气渐渐转暖,午间的太阳已经隐隐泛起了热,太极殿上飞鸟掠过,天高云淡。
罢了罢了,皇帝有一点自己的想法,总好过.......一直那般懦弱无刚吧。
前朝秦国苻天王:即苻坚。
不想科普了,想了解历史上苻坚的推荐安州牧《五胡十六国》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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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那句话,如果愿意相信我真的是科普,或许有些表达不恰当,那再好不过了。
如果愿意相信我是个坏蛋,为虎作伥,看不见女性的苦难的——也请你保持你的愤怒,虽然是冲着我来,但这也不全然是坏事。我衷心祝愿愤怒的诸位拥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体魄。
因为我很开心有人愿意为这千百年来弱者的不公所呐喊,亦真诚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达成那个消除不公,消除一切不平等的地上理想国。
我们并不是敌人,如果你愿意相信的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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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红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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