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仁终于理清了眼下的场面。
定是二牛回去后,发现今日果然没下雨,被淹的半死不活的庄稼们有了喘息之机,就觉得一定是土地公听到他的祈愿,显灵了。那问出那句“没跟你说吗”的方远仁自然就成了土地公在人间的使者。
见二牛领着他的兄弟们又要一个跪拜,方远仁连连伸手将他扶起,解释道:“兄台,您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土地公,我只是,嗯,只是路过这里,来这里——”
避难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二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你不是土地公?可你明明听到了神明的指示。”
方远仁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当时为了赶人口不择言,现在好了吧,要怎么圆回去?
“我、我……”骑虎难下,方远仁只好硬着头皮说:“其实我是个修道之人,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望气的本事,能大概揣测一下、天机……”
救命啊,自己在瞎说什么啊!直接说自己会看天气不就完了吗!
果然,二牛,连带着他身后的五六名兄弟,都沉默了。
虽然二牛没读过书,但也理解望气的意思。听说有些很厉害的术士或者道士,也能通过望气的方式,通晓天地,明知阴阳。
可——
那毕竟不是神仙啊。道士、术士,他也是个人。
二牛很快地就得出这个结论,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愤怒地用手指着他:“你!你!”
或许是想到术士道士也有那种隔空取人头的能力,二牛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半句话,还是在慌乱地躲避方远仁的目光时,看到地下的水果篮,才接上了上半句话:“你竟然偷吃了我的贡品!”
这一指责可谓是精准打击。
方远仁沉默了片刻,垂下了头:“抱歉,实在是形势所迫。这样好不好,我给你写张欠条,等过些日子,我以十倍奉还。”
二牛嗤之以鼻:“欠条?欠条有什么用?你是不是就欺负咱们不认字呢?”
“那…我也可以立字据?”
“不要,那些都是虚的东西。这么说吧,这贡品,是我们半月一次去镇上给主人家送作物时主人家给的赏钱买的。咱们这村子,一年连一点油水都吃不上,可拿到这赏钱,我第一时间都先买孝敬土地公的东西,可你、你倒好—— ”
眼前这人说话虽然不好听,但从这人黢黑的皮肤,常年不得温饱发青的脸色,褴褛破旧的衣服来看,他们真的连自己都顾不上,却仍要以自己能出手的最高规格来敬神、礼神。
见方远仁沉默,二牛就当他理亏,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顿话后,到底也不敢对这个能望气的道士动手,撂下一句“三天后必须把贡品还回来”就扬长而去。
他们一走,庙里顿时一片死寂。
方远仁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所见所用虽不是世间罕有,但随手一件东西也颇能在人间引发热议。到陈家村之前,他从来没想过有人还在过这样的生活,这一篮子水果和干饼不知道是省吃俭用多久才节省出来的,可就这么被自己吃了,尽管自己也是走投无路。
方远仁突然有些难过。
他叹了口气,缓缓蹲下身,去捡那个掉落在地的水果篮子。
一团温软的东西突然撞上了他的后背。
崽崽整个人趴在他的后背上,声音含混哽咽:“阿仁……”
方远仁迅速调整好情绪,把崽崽抱到怀里:“星洄怎么醒了?被吵醒了吗?”
顾星洄眼睛湿漉漉的,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担忧地望着他。
方远仁凑前贴他的脸蛋,温声细语:“我没事,星洄。我们星洄,是不是被吓到啦。”
早在二牛站起来时,顾星洄就被惊醒了,他怕又遇到那天晚上的情形,吓得连连蹬掉了被子,就准备跑出去,和阿仁站在一起。
可他没想到,床对他来说太高,他怎么都下不去地面。最后,他试探性地先把腿放下去,想着靠手臂的力量慢慢滑下去,结果,就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这地都是厚实冷硬的粗石砖铺的,粗粝磨人不说,甚至还凹凸不平。顾星洄摔在上头,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可是又记着阿仁有危险,他就紧抿着唇,忍住了眼泪,一点点地往外挪动,直到被方远仁抱了个满怀。
被贴贴的脸蛋暖呼呼的。
顾星洄的心一下就安定下来,被方远仁抱在怀里后,眼泪就开始决堤:“阿仁呜呜呜、我疼……”
一听顾星洄说疼,方远仁啥也顾不上,连忙起身把人放回床上,担忧又着急:“怎么疼了?哪里不舒服?”
顾星洄眼泪豆大的下,努力地翻了身背对方远仁,蹬了蹬腿,呜呜咽咽:“腿疼。”
方远仁一把拿过在角落里的豆灯,借着微弱的火光,才看到顾星洄的裤子上到处都是发白的尘土,一看就是在地上滚过的痕迹。
他提着一颗心,小心地解开顾星洄的裤子。果然,方才崽崽定是摔得狠了,大腿和屁股都有些淤青,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些泛紫。
方远仁心疼的不行,一只手环过顾星洄的后背圈着他,另一只手覆在他的伤处,轻轻地揉着:“不疼不疼,我揉揉。”
夜色将方远仁的手浸的有些凉,很好地缓解了伤处灼热的痛意。
顾星洄两只手扒着方远仁的手臂,慢慢止住了眼泪。
方远仁朝伤处吹了口气,话语放得更轻:“星洄怎么摔到了?是想着要出来寻我吗?”
崽崽闷闷地点了点头:“有坏人、欺负阿仁。”
方远仁动了动唇,带着些气声说:“那些都是陈家村的村民,他们没有欺负我,反倒是我们,不问自取,拿了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贡品,是我们做错了。”
顾星洄趴在他怀里,虽然心里觉得那个大声对阿仁说话的人就是坏人,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方远仁也不求一个三四岁的崽崽能理解,便止住了话题,专心揉伤。
“阿仁。”
崽崽安安静静地趴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喊了他一声。
“嗯,怎么了?”
顾星洄把一直埋在他胸前的脸抬起来,认真道:“你不要害怕。”
方远仁的动作停了一瞬:“什么?”
顾星洄用手环上他的脖子,被捂得热乎乎的脸蛋枕着他的心口,解释着:“阿仁这里跳的很快、我刚刚看到有坏人的时候,因为害怕,所以也跳的很快。”
崽崽放下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继续说道:“但是我现在不怕了。”
算不得光亮的昏暗中,顾星洄犹如星子般的眼睛望着他,郑重许诺:“以后遇到坏人,阿仁也不要害怕,我会、跟阿仁在一起,一起打跑坏人。”
方远仁笑了一声,想说你一个床都下不了的崽崽怎么保护我呀。话到嘴边,却有些发涩。
因为,他的道侣,也曾对他说过一样的话。
那时,还是大人的顾星洄会强势地揽过自己,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背,低沉醇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告诉他无需害怕。
哪怕没了记忆,变成了崽崽,也仍然想着要保护他吗?
“好。”
方远仁应着崽崽的话,收紧双臂将他抱紧,声音发哑:“只要有星洄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外头星月高悬,不远处传来阵阵虫鸣。
方远仁耐心地揉了许久,将伤处揉得软了一些后,才摸着顾星洄的脑袋,压低声音道:“好些了吗?”
小孩子体力不济,又折腾了许久,早就困意缠身。小脑袋抵着他的胸膛,一点一点地打起了瞌睡。
“星洄?”
顾星洄含混地应了声,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方远仁笑着叹了一口气。
这小家伙,裤子都还没穿呢,这么光溜溜地也能睡着。
夜风从没有盖紧实的石头缝中涌进。
方远仁也不打算再把顾星洄弄醒,就把他的裤子叠好了放在床头,扯过一旁的被子,抱着人侧身躺下。
身体与床接触的一瞬间,方远仁就差点跳起来。
这什么东西啊,这么硬,这么硌人!
他空出一只手沿着床边摸索,内心绝望。
这床是用石砖块砌成的,对于生活条件困苦的陈家村村民来说,所谓的砌,就是把从山上背下来的石头简单打磨一下,然后堆在一起,甚至连干草都没有,就这么扯了一块粗布料子盖在上面,一张床就做好了。
方远仁欲哭无泪。
这条件,就是最早创立门派的祖师爷的苦修生活,都没这么惨的吧。
他兀自忍耐了一会儿,与床接触的小臂却疼的发麻,只好再次起身,把那粗麻被子分成两半,一半铺在床上,这才好受了些。
整个过程中,顾星洄全然不受影响。
他趴在方远仁的柔软的怀里,睡得昏天暗地。
为了让顾星洄睡得安稳些,方远仁就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上,维持着这么个姿势,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这么一折腾,方远仁的睡意也没了。
他吹灭了豆灯,在黑暗中思索。
不行。这里的条件太艰苦了,再这么多几天下去,就算不是因为偷吃贡品引发众怒被村民们赶走,也会精神体力不支生病。本来灵力就干涸到无法运转,要是生病,这日子就更艰难了。
方远仁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吃了上顿没下顿、被床膈的睡不着的境地,还肩负着养育自己道侣的责任。
夜深,静谧得连风声都停了下来。
方远仁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外面依稀的水声,快要昏睡的意识又兴奋了一瞬。
水!溪水!意味着鲜美的鱼虾在向他招手!不会饿死了!
抱着崽的方远仁当即做了个全鱼宴的美梦。
殊不知,此时的土地庙外,一双莹绿色的眼睛正透过石砖间的缝隙,牢牢地锁定了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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