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灵喑哑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撞进了秦橦心里,“对不起”三字仿佛是砸在燧石上的火镰,蹭蹭地迸出火星儿,另一些久远残存的记忆明亮起来。
曜灵五千岁时幻化成人形,像是个五六岁的稚子,空有一身惊世骇俗的能力,却对这世间的道法规则懵懵懂懂,横冲直撞的非常讨人嫌,诸仙对其避而远之,可刚飞升成仙没多久的自己没躲得过去。
天后甚至本着一个孩子也是带,两个孩子也是带的恶毒想法,把他这个刚飞升五千年的小仙拿来育儿,将这个魔王和大殿下一起交给了自己,美名其曰“启蒙”。
大殿下年长曜灵三千岁,两个凑在一起能捅破天的仙界幼崽,精力旺盛到难以想象,彼此间又互不相让,那段鸡飞狗跳的八千年,是他度过最漫长的两万年,就像五万年一样难捱。
彼时,他带他们俩下九洋捉鳖炖汤,取天上星石装点鸟窝,去妖界行侠仗义放火烧寨,还去人间偷穿皇帝新衣······其中一次,仨人晃荡在人间无所事事,两位殿下各扛着一杆幡在市集里,其中一幡上写着“地上半仙”,另一幡上写着“神机妙算”,自己则装瞎闭着眼睛走在两人中间。
打那个时候就能看出来曜灵更加不要脸一点,“泄天机指引迷路君子,漏阴阳点拨久困英雄!”“不准不要钱咯!”“驱鬼降妖,舍我其谁!”
叫喊声果然吸引了人,三人被请进了一个大庄园里,仿佛是某朝皇亲国戚,家中少爷在书本子里遇到了真的颜如玉,自此爱上读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孜孜不倦。
这本是好事,但奇怪的是,少爷爱上读书的半年多来性情大变,温润如玉的公子变成令家仆闻风丧胆的暴躁主子,且其日渐消瘦、魂不守舍,反反复复就看一本书,“手不释卷”演绎到了极致,只看一本书,那一本书始终爱不释手。
家人怀疑他中了邪。
当然,确实中了邪。三人脚步刚踏进那皇亲国戚家,就闻见一股子狐骚味,事情很好解决,捉妖嘛,三人都在行。
他早早便给俩小子在人间定了规矩——不准误伤无辜,可偏偏此次出了差错。
那狐妖道行不浅,且有九尾狐族血脉,在被打伤后竟然逃脱了,曜灵首当其中追了出去,在荒野之处就要将狐妖击杀时,没想到那呆子少爷竟然偷了家中秘宝一路尾随追来,给狐妖挡下了致命一击。
他是真被狐妖蛊住了。临死前,他躺在狐妖怀里,双眼含泪,吐血说出“对不起”三字便一命呜呼,狐妖也在他死后自戕。
那时曜灵还是个五千多岁的孩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也不知男人为何不仅给狐妖挡下那一击,还要给狐妖说对不起,他反反复复找自己讨要解释,磋磨了自己好多年,搞得自己耳朵都要生茧子。
“只有做错事的人才要说对不起,他没错为何要说对不起。”
“因为他爱她。”
“他为什么会爱她?”
他和曜灵说世间情之一字最难解,曜灵便问什么是情。
他和曜灵说情就是蛊,曜灵说狐妖的蛊已经解开了。
他和曜灵说此蛊非彼蛊,这鸟孩子就一直咕咕咕。
“我竟然杀了无辜的人。”
“是他自己想死。”
“他为什么想死?”
“因为他爱她。”
“那什么是爱?”
周而复始。
什么是爱?鬼知道啊,自己带孩子只带出了怨,怎么也没带出爱来。男人临死前一句“对不起”,害的自己被磨了那么多年,很怀疑那声“对不起”是对自己说的。
*** *** ***
秦橦不自觉地将这些回忆缝缝补补,想起那些本该如云烟散去的片段,竟也忍不住低眸笑起来:“二殿下本就是在渡劫,因我们不识趣打扰,导致渡劫失败且沦为鬼身,何必如此严重?”
曜灵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我想说的不止于此。”
秦橦撇过他的话茬,说:“既然我的魂魄不是二殿下损伤的,又有何好抱歉的,倒是想多问一句,幕央他们现在如何?”
那些因他们而死的仙玄弟子如何,他很在意。
今生投胎的这呆小子,一心以为自己的执念是曜灵,根本没有注意到宣乐出现告诉他林作魂魄不见时,自己的执念更深了几分,也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被湘江逐出师门时,怨气都快凝成实体了。还偏偏装的满不在意。
“无论是我渡劫失败,还是他们命丧癸荒山,都是命中该有的劫,”曜灵摩挲杯壁,看了眼关心的秦橦,又补充道:“我已经托大司命亲自给他们安排投胎,来世命格不会因我受损。”
秦橦点头,“既是大司命亲自安排,自然是放心了。”
“只是林作,”曜灵顿了顿,说:“他的下落不知所踪。”
小林作啊。
先前在仙玄校场上,宣乐也是以为他在鬼域的,可没有投胎,没有在鬼域,下落不知所踪,该是在哪里呢,被缚灵了还是魂飞魄散了?
当时林作坠入岩浆,确实与其他人死法不同,此时魂魄不见真是奇怪了。
不过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已经解决心中关于此世的诸多疑虑了,剩下涉及些仙界的疑惑倒是令他有些糟心,曜灵为什么作妖,还有“国师被万妖王掳走”的消息源,他一个不想问,一个想的头疼。
看来他这即将结束的惩戒,哪怕没有撞上个一星半点儿的仙缘,还是碍了一些人的眼。
剩下最后一世轮回,有些艰难啊。
塔中一片寂静,曜灵酒壶中的酒似乎取之不尽,一杯又一杯没个停,不知是醉酒了还是怎得,眼睛仿佛嵌到了对面人身上。
只是秦橦心中正盘算着如何修补魂魄,分给他的注意力实在是少的可怜。
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
曜灵:“我帮你修魂魄吧。”
秦:“谢二殿下费心,不需要。”
曜灵:“······”
*
曜灵:“楼上的幽冥鬼我准备带回鬼域,你觉得呢。”
秦:“鬼帝自行决断即可。”
曜灵:“······”
*
曜灵:“我听说幕央投胎后当了王爷,你说他能当皇上吗?”
秦:“能否皆已与我无关,而且大司命安排的一定是最好的。”
曜灵:“······”
与恢复仙识的秦橦聊天,每一个都是死局,对方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半响,他放下杯盏,手捂胸口,哀怨戚戚地看着秦橦,说:“你就不关心关心我丢失的魂丹吗?”
闻言,秦橦终于掀开眼皮,上下打量眼前装模做样之人,本就因为不知如何摆脱这祖宗而头疼,现在更是被吵得烦躁,他竟然也好意思拿丢失的魂丹说事,之前没有恢复记忆时,在他的误导下还以为他是因死后丢失魂丹才性情大变,明明就是冰山国师装不下去了。
曜灵见他终于抬眼看自己,神色更加凄苦。
秦橦莞尔一笑,未显现出半丝不悦,笑容如初春暖阳,却又带着些许凉意,说:“二殿下先前说丢失魂丹会性情大变,可根据我与二殿下相识数万年的经验看,您,并无不妥。”
“······”
是言一出,曜灵心中哀叹,这下好了,眼前人与万年前没转世投胎的岭渊性子一模一样,看似温煦可亲,实则凉薄冷淡的很。
曜灵再想开口说些什么拉近感情的时候,一道不属于两人的声音震耳欲聋,炸雷一般轰在锁妖塔内。
“你们两个小鬼!”
是蝶昭。
塔外蝶昭不善的声音着实把秦橦吓了一跳,但心里却陡然松了口气,这二殿下恋爱脑上头失了智,不见往日半丝嚣张,跟个怨妇似的看自己,再多与他说半句话,保不准自己会拿长情砍他。
此刻,他余光瞥曜灵,屋外昏暗的光渗进塔内,折射挡住了他的眼眸,让秦橦看不真切,虽觉得有些被抛弃小可怜的感觉,但这他娘的与自己有何关系,死了还有何好纠缠的。
“你们两个坐在这里是在谈情说爱吗?”
蝶昭毫不客气的一句话让秦橦刚暂且按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不由暗骂外面那只小妖嘴里说话没个把门的,实在有欠教训。
谈情说爱?
他这是来断情绝爱的!
他心里如麻,再次偷偷抬眼瞟一眼曜灵,哪知他也正看着自己,哪里还有半点被抛弃小可怜的模样。
嘴角勾笑,酥甜撩人,双眸若有星芒点点,神情眷眷又哀怨四溢,更与印象中杀伐果断之人大相径庭了。
好一个谈情说爱,把他说爽了。
两两相对,秦橦彻底哑然。
断情绝爱好难。
*** *** ***
日头偏西,血红的晚霞隐匿在层叠的峦嶂后。
半个时辰前。
门外的蝶昭很不开心,整整七七四十九天,除了第一天斩杀的三个幽冥鬼,往后竟然是一点动静没有。
鲸宕这些日子待在蝶昭身侧,伺候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这位疯魔的大人把他斩了扔进塔里去,直到前几日被支出去办事,才得以松开一口气。
现在回来,百米外他就慢了脚步,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小眼睛瞥看蝶昭,情不自禁回忆起之前岛内小野鱼精对自己所讲的失洲激荡三百年爱恨情仇内幕:
话说三百年前,蝶昭还是个被人间道士五花大绑扔进失洲的小可怜,虽说当时他已修炼至八翼,但相比岛内众多的大奸大恶之徒,终究是不够打的。
要知失洲作为六界的废弃地带,每年总有些被封印发配到此的生灵,蝶昭的出现根本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顶多就是被当时地界上的小霸王收点保护费。
这妖蝶本也是安安静静躲在岛内一隅,不生事不惹事,直到两百多年前一修仙人族以地幽鬼之身单枪匹马进了岛。
修仙的人族!
万恶的道德制高点化为了最低等的鬼修,那是多少大妖恶鬼的眼中钉啊!
很显然的,那人族被当时岛内几个因修仙者扔进失洲的大妖追着打,险些魂飞魄散,这时一直窝囊着的蝶昭开始入了魔一般开始在岛内反击争权,岛内一阵动荡尸骨遍地,没多久就奠定了已他为主的霸权统治。
现在回首看,两百年之前在失洲称霸的几个大妖已全部魂飞魄散。
至于那位人族修仙者,小野鱼精知道的不全,他更没打听到个一二三出来,不过看这样子应该还是魂飞魄散了,不然妖蝶也不至于如此疯魔,只是这位蝶昭大人似已获得了不得的禁术,能搜魂,想把这人类魂魄搜刮出来。
他不懂,明明蝶昭是被修仙的人族封印扔到这里,怎么还有大费周章去保护一个人族,现在人家死的都魂飞魄散都不放过。
欸,这他娘的究竟是爱啊,还是恨呐,翻来覆去搞得那一个小小的人族如此不得好死。
鲸宕大大的脑袋怎么也想不清楚,此时见蝶昭的火气已经上头,本想转身麻溜就跑,但一想到此次任务,还又是敛了脚步慢慢靠近,弱弱开口:
“蝶大人,我从南海领来了个幽冥鬼,您看?”
蝶昭拧着眉,没赏给他半个余光,细长白净的手指直接从他手中将锁魂袋挑了过来,利索解开,微微垂眸,是一只鲛人。
若秦橦此刻看见,定然会认出这鲛人就是沪缘。
沪缘被锁魂袋克制住烬幽之力,幽冥鬼无惧人间生气的本领一下子成了空话,这会儿正被失洲无所不在的生气全方面包围,显得有些蔫,最起码在蝶昭看来是这样的,什么天生丽质风姿绰约都是屁,眼前蔫不拉几的东西,进塔估计也白搭。
蝶昭面无表情,又把锁魂袋子系上,扔还给鲸宕,这么多年遇到的幽冥鬼,品相能力最好的就是前些日子进去的那个,只可惜到现在还没出来。
见蝶昭不喜,鲸宕有些愁,却还是不甘心地再次把沪缘从锁魂袋中放出,指着他强力推荐:“这个鲛人曾是南海守卫军军长,因伤退役在澎润都城,这城刚屠没多久,就升为幽冥鬼,大人您看?”
三言两语的介绍,让蝶昭再次掀起眼帘打量起沪缘。
眼下不知道塔内是个什么情况,若是没有曜灵与秦橦先一步进入,他定然是欣喜沪缘进去的,短短几日内便成为幽冥鬼,是个怨念与天赋可极佳的好苗子。
可现在······
他思忖片刻,手掌虚空幻化出一轮雕刻精美的圆镜,捏指施诀,驱以法术,镜身变大,飘浮在几人身前,镜中烟雾缭绕,缓缓才清晰开来,出现了锁妖塔内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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