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轻盈的雪花被这寒风刮得失去轨迹，在空中胡乱飘舞，或拂过古木枝头，或悄悄铺在青石路上，无声落地，生怕被人发现。
然而，它们的模样早已落入旁人眼中。
雪花随着青石路一路往里探，踏进了凌云峰的小院，入目房门紧闭，但是窗户大敞，雪花悠悠借着风力飘向窗口，落进了一处温热。
窗后立着一个身形消瘦的男子，面容苍白，唇色浅淡，像个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纸片。
他一手轻搭在窗棂之上，一手探出窗外接着下落的雪花，指尖因寒冷更显苍白，依旧固执地不愿收回。
江无静静地看着那片雪花在手心融化，心里依旧燥热得厉害，又将半截身子探了出去，地上白得刺眼，江无又抬头看天，灰蒙蒙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咳咳。”江无没忍住嗓子的痒意，咳个不停。
咳嗽间江无听见门外传来了咯吱咯吱地踩雪声，连忙关上窗户爬上了床榻，没来得及将鞋子摆放规整。
刚盖好被子，门就被推开了。
洛瑾关好门，看了一眼床上睡觉的人，视线又扫向胡乱摆放的鞋子，收回目光，用灵力烘干身上的雪花，驱散寒意，往火炉里又添了些碳，这才走向床榻。
站在床边探身盯着江无的脸，直到江无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洛瑾直起身，走到窗前，将没有关严实的窗摁严实，阻隔了争先恐后往里钻的寒风。
洛瑾眉头微皱，嘴角下垂，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摸了摸江无的脸颊，又将手探进被子里，捉住江无的手腕。
江无一惊，想要挣开，洛瑾却不松手，死死扣住手腕，江无的手掌透心凉，洛瑾怔了一下，随后无力地松开了手。
洛瑾盯着江无，唇瓣微启，最后也没说出一个字，丧气地坐在床边。
刚才那点子挣扎都能让江无气喘吁吁，江无匀了口气坐起身，盯着洛瑾的后背，伸手盖住洛瑾按在床边的手，“我错了，你别生气。”
洛瑾微微侧头，但并未直视江无，“江无，你是想抛弃我吗？”
“我当然不想，可事实就是这样，我活不长了。”
一听到这话，洛瑾有些过激，转身捏住江无的肩膀，“一定还会有机会的，你相信我。”
江无的眼神平淡无波，“没有机会了，师兄，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从小就没办法修炼，还是个病秧子，缠绵病榻这么多年，够了。”江无嗓音清冽，说这话的时候总给人一种无情之意。
“那我怎么办？你是要毁约吗？”
江无把洛瑾的手从肩上扯下来捏在手里，掰着他的手指捏来捏去，“万一老天爷看见我们如此相爱，下辈子还会让我们在一起呢？”
洛瑾看着江无的头顶，江无小时候虽然也是疾病加身，可他总有一腔热血，相信自己早晚会好，能够拿起佩剑斩妖除魔。
现在呢？洛瑾苦笑一声，是啊，他受的罪够多了，抬手摸摸江无的脑门，洛瑾还在伤感，冷不丁手背上挨了一巴掌。
“怎么了？”
江无笑道：“占便宜没够，我都二十了，你还摸我脑袋，再说了，你就比我大了两个时辰。”
“切，两个时辰也比你大。”
“切，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说着江无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洛瑾面上一僵，很快恢复，掀开被子搂着江无躺下，“我陪你睡。”
江无在洛瑾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没一会洛瑾感觉胸口处有动静，一看是江无在拿手戳他，“不是要睡觉？”
“我想看看你。”
“呦，看来我果真长的不错，你看了我二十多年还不厌倦，那你来评价评价，师兄我长的如何？”
江无果真在细致观察，洛瑾面容俊朗不凡，丹凤眼细长深邃，鼻梁高挺，棱角分明，反正在江无见过的人里除了阿爹就数洛瑾好看。
江无鉴赏完，给了洛瑾一个肯定的眼神，“长得确实不错，这么看来我眼光也不赖。”
洛瑾眉毛一挑，“要按你这么说，我的眼光也不赖，我喜欢的人啊，容颜俊逸，目似灵狐深邃，唇色红艳若丹砂。”
江无抬起头在洛瑾下巴印上一个吻，“那你就偷着乐吧。”
洛瑾呼吸一滞，俯身看着江无眼里的万千情愫……不行。
刚要抬起身子，就被江无搂住了，“你做什么，嫌弃我。”
洛瑾有些好笑，他要是嫌弃就不会被这人气到了。
“你身体不好，乖。”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我身体不好。”江无不打算给洛瑾一点退路。
“呃，年轻……火气旺。”洛瑾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闪避着江无的眼神，再说也没有几次。
“哼，二十说十九，你说这好笑不好笑？反正我觉得挺好笑的，行了，不跟你说了，我要睡觉了。”
江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晚膳被弟子用灵力温着好好地放在桌上。
江无没看见洛瑾，起身披好衣服坐在桌前，打开饭盒把里面的饭食一个一个摆好，色香味俱全，可是对于现在的江无来说吃什么都是食之无味。
拿起筷子，还没吃上几口，就吐了个干净，江无漱了口，又努力地往嘴里塞着。
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巴不得早点死，可实际上他还不想死呢，想和洛瑾过一辈子，他只是不想洛瑾因为自己去寻那一丝看不见的可能。
炎霄宗大殿里，坐了好几个人，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气氛压抑至极。
“丹清长老，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阿瑾啊，阿无现在的身体就像个无底洞，什么药吃下去都没用。”
“不可能，会有办法的。”洛瑾此时已经有些发懵了，视线扫到洛知鹤身上，“爹，您找找其他几位宗主，说不定他们有法子呢。”
“阿瑾，冷静点，你以为你师父没试过吗，可就是没法子。”
“怎么冷静啊，爹，他是我的心上人啊，你该知道这种感觉的。”洛瑾不理解，强压着哽咽声才完整说出这句话。
大殿之中徒留一声叹息，洛瑾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江无吃完饭，又睡了一觉，梦到了以前，江无缓缓睁开眼，难道这就是回光返照吗？
侧头看向已经有些暗淡的烛火，洛瑾怎么还没有回来，再不回来就见不到我了。
江无下床，将自己一层一层裹得像粽子一样，出了门。
江寻谦今晚没去大殿，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与妻子一坐就是一个时辰，秦昭时不时就要站起来找点事情做，一安静她就心慌。
“砰砰……”
江寻谦猛地站了起来，凳子都被带倒了，秦昭一惊，“你做什么，吓死我了。”
江无敲了半天，没人回应，喊了一声，“阿娘？”
“是阿无，快去开门。”秦昭指挥江寻谦开门，自己走到桌前把倒下的凳子扶了起来。
江寻谦开了门，一把把江无拉了进来，“这么冷，怎么跑出来了。”嘴上责怪，手上源源不断的灵力从江无手腕钻进去，给江无取暖。
“屋里没人，睡不着，就来看看阿爹阿娘。”江无笑着走向秦昭。
秦昭握住江无手腕坐到凳子上，“想我了，我白天去看你，见你还睡着，就先回来了。”
江无将头搁在秦昭的肩膀上，“阿娘，我又困了。”
秦昭传送灵力的手一滞，只一瞬便恢复如常，拍了拍江无的手背，“不许睡，还没跟阿娘说几句话呢。”
秦昭拍手的动作惊醒了江无，挪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好，阿娘想说什么。”
江寻谦看秦昭眼里蓄满了泪水，刚想说话，秦昭就止住了他的动作，秦昭偏头抵住江无的额头，抬手摸着江无的脸蛋，“阿娘对不起你。”
江寻谦一听这话有些不忍，秦昭又开始钻牛角尖，这种事情怪天怪地就是不能怪她，怪他也行啊。
江无靠着秦昭眯了一觉，又有了点精神，还有事情没做呢。
“阿娘，阿爹，我走啦。”
洛瑾在外面吹了一会儿冷风，回了凌云峰，看到房间门大敞着，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上，寻回力气连忙跑进屋里。
空的食盒，叠好的被子，人呢？
洛瑾跑到江寻谦住处，已经顾不上守礼了，一把推开房门，“师父，阿无呢？”
“阿无没回去吗？”
洛瑾一听，无心回答，跑出了凌云峰，这么大，去哪儿找，阿无没有灵力。腰牌，对，有追踪术。
洛瑾心神一动，迅速赶往丹阳谷。
快到丹阳谷的时候，看见了江无的身影，连忙收剑，落到江无面前，江无还没来的及反应，就被人闷进了怀里。
挣扎了一瞬就停下来了，“你怎么来了？”
“你要吓死我吗？”
江无推开洛瑾，嘟囔道：“别把我的花压坏了。”
洛瑾稍微往后退了一点，才看清江无手里捏着一束芍药，自己不喜欢花，但江无喜欢，所以才能认得出来。
洛瑾牵上江无的手，带他往回走，“想要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摘来就好了。”
江无偏头看向洛瑾，“这不一样，我要送人，当然得自己摘才可以。”蓦地感觉自己手上一紧，“怎么了？”
洛瑾停下步子，“你要送给谁？”
江无只需一眼就知道洛瑾在吃醋，故意甩开他的手，快走了几步，“哼，你管我。”
“我就管了，你要送给谁？”洛瑾撵上江无，如同一堵墙立在江无面前。
江无睁着亮亮的眼睛，笑意吟吟，将花塞到洛瑾手中，“送给傻子。”绕过洛瑾往前走去。
洛瑾反应过来，一下子高兴到找不着北了，虽然不喜欢花，可是江无送的就另当别论了，可是这么多花，“为什么要送我芍药啊？”
洛瑾刚转过身，就看见江无软绵绵地倒了下去，洛瑾一个箭步冲过去托住了江无的身体，把江无揽进怀里的时候才意识到江无已经出来很久了。
“我抱你回去。”
洛瑾刚要动作，就被江无扯住，“不用了。”
洛瑾一愣，干脆不回话，执拗地将手穿过江无膝下，起身准备御剑。
“你要冻死我吗？”
洛瑾动作一滞，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你光脚看雪的时候怎么不怕冷？”
江无没理，但没关系，“我知道错了，总不能这个时候还想着教训我吧。我的花呢？”
江无感觉膝下的手动了动，垂眼看去，一大朵芍药迎风绽放，优雅绚烂。幸好洛瑾没忘记，不然就得狠狠揍他一顿了。
“行了，走吧。”江无把头埋到洛瑾胸口处，拽了点大氅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遮脸，我看不见你了。”
江无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洛瑾的脖子，“别废话，赶紧走，我真的很冷。”
没走一会儿，江无又感觉膝下有动作，使劲咬了一下已经出血的嘴唇，挪出手拧了那人腰间一把，“做什么？”
“没事。”
江无越来越困，连咬嘴唇的力气都没有了，慢慢阖上眼睛，对于那人不停地小动作再也无心回应。
洛瑾没听到质问，停下步子，将人往上掂了掂，江无的胳膊绕过大氅无力的垂了下来。
芍药落地无声，爱意却有声。
洛瑾抱着江无在原地僵了许久，直到胳膊麻木，江无有下坠的迹象才回过神，他缓缓跪下，拨开大氅，看见怀中人沾染血丝的嘴唇，用拇指轻轻地将上面的血丝一点一点摩挲干净。
又摸了摸江无泛白的脸，随后用大氅裹住江无，拿起那朵芍药，一步步迎着雪向前走去，这样也算是共白头了吧。
江无回首自己这一生，好像有点可怜，从出生就是个病秧子，生在宗门，却没法修炼，跑不动，走不久，除了阿爹阿娘，就只有洛瑾会停下步子等他。
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只是自己的一辈子好像有点太短了。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
广场上，一抹红光攸然掠过，宛如宿命低语，与遗愿轻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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