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火
源赖光之于鬼切,是莲花上燃烧着的,雪白的火。
然后那火,淌了下来,滴落在他舌尖。
鬼切的花
源氏的家主在做梦。
他的意识,沉入了过去。
那是幼时的源赖光,他那时候还不叫赖光,只有一个乳名,光。
十一二岁的少年,穿着水干,头上的披衣当了被子,裹着他怀里另一个更幼小的孩子。
那是一个与他一样,白发朱眸的孩子,但是又不大一样,光是生来异象,这孩子却扎扎实实是个白子。
所以即便是在森林里,只要有日头,就得裹着他。
偏生这小孩野生野养,极不耐烦身上有东西,哄他穿上衣服就费了老大的劲儿,要他裹着披衣,每次都得好好挣扎一番。
光是在三天前,这场除魔试炼的开端,捡到这个小孩的。
真是杀鬼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斜刺里窜出一个人类小孩,一向比成人还要镇定的源家少主也为之一震,只能一把把这小孩抱起来就跑,平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这小东西还结结实实在他手上给了他一口——光生平从来没有被伤到过,谁都没有,哪知这第一次的殊荣平白无故就送给了这小孩,源氏少主脾气也上来,把这小鬼丢到河边,转身就走。
走着走着,那股少年气性过去,赖光琢磨一下,也不是个事儿。
那孩子一看就是被扔在山里的。瘦小、羸弱、几乎衣不蔽体,白蓬蓬的头发拖到地上,有一双小兽一样亮闪闪的眼睛。
整个山区作为源氏阴阳师的试炼场,被源氏大量放入了自己豢养的妖物,如果把这小孩放在这里,他一定会死。
瞪着自己手上那个渗血的伤口,光深吸了好几口气,决定回去。
然后他一转身,就悚然发现,那白发的小孩正在他身后。
他一直跟着他,他不知道。
光本能地一把按上腰间的髭切,勉强抑住拔刀冲动,那小孩完全没有了刚才在他怀里死命的凶悍,反而有点怯生生地看他。
一个呼吸间就平复了情绪,他的手慢慢离开髭切,他咳嗽一声,小孩受惊似的缩了一下,他慢慢向光伸出一只手,里面握着一把被精心摘洗干净的草叶。
那些都是止血的药草。
光叹了口气,他接过药草,道了声谢,小孩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满是脏污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开心地向光伸出了另外一只藏在身后的手。
他握着一只雪白的莲花。
花瓣上犹有水珠,宛若佛前供奉的琉璃一般清澈。
然后他就带上了那小孩。
他把小孩刷洗干净,裁断了自己的里衣给他,拿披衣把他裹起来,不让他被日头晒伤。
小孩能断断续续说一些话,却已经对被扔进山里之前的事情记不清了。
在这么个时代,这算是件司空见惯的事儿。
养不起的孩子往山里一扔的比比皆是,何况是个不能下地干活的白子呢?
不过既然谁都不要,那么,这个孩子就是他的了。
这是个有异常天赋的孩子。他是唯一一个,可以跟随上光脚步的人,而他不过是个比光还要幼小的孩子。
光训练他,教他说话、教他礼仪、教他写字、教他用筷子吃饭、教他用刀、教他阴阳术——教他为人的一切。
然后,在这孩子亲手斩杀了赖光刻意留给他的一只小妖的时候,已经长高了很多的小孩满身鲜血兴高采烈地到他面前邀功,光抚摸上他那头现今已柔顺光滑,如一匹白缎一般雪白的头发。
小孩全不顾自己蹭了光一身鲜血,他一叠声地叫着光的名字,开开心心地对光说,光光光光,我做到了!
啊,你做到了。光轻轻为他擦去满脸血污,小孩开心地跳起来,他抱着光的腰,说,那我可以保护你了吗?
光楞了一下。
这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问他,我可不可以保护你的人。
光缓缓笑出来,他道,你会的,你会成为源氏的利刃,成为唯一可以站在我身后,保护我的人。
他又拍了拍孩童蓬松的发顶,他说,作为奖励,我送你个礼物吧。
他送给那孩子的礼物,是一个“名字”。
在十二岁元服的那天,他削去童发,挽上发髻,正式受赐“赖光”这个名字,成为了一个担负责任的成人。
然后当天,在他的寝室里,赖光小心翼翼地为那个乖巧跪坐在他面前的小孩,系上了一头白发。
他说,你就叫鬼切吧,我的利刃,我的斩鬼之刃。
小孩的眼睛猛的亮了。
赖光觉得那一瞬间,在孩子的眼睛里看到了星星。
璀璨的,无垢的,他的星星。
然后他便失去了那个孩子。
“对,我失去了他。”银发的少年在森林中喃喃自语。
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扭曲、烟化,终于消失不见。
然后他怀里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落在他的双手。
他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只能感觉满手温暖的血滴到地上,然后变冷。
那是对他目空一切,刚愎自用的惩罚。
鬼切在一次捕猎行动中,为了保护他,死去了。
白发的孩子在他背后,为他挡住致命一击。
他亲眼看着孩子的身体在空中四分五裂,那孩子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在生命的尽头,他最后一个动作,是与往常一样,试图扑入他的怀中。
落入他掌中的,是孩子死不瞑目,却毫不怨恨的头颅。
赖光最开始甚至于根本不能认知到这个孩子的死亡。
他掩埋了鬼切幼小的身体,神色如常地回了宅邸,人人都说源氏少主真是临危不乱,好生胆魄,他浑然未觉,一切如常,然后,在吃饭的时候,他面前只有一个悬盘,赖光皱眉,正要问侍女为何没有准备鬼切的食物时,他一怔。
赖光忽然在这一瞬间,意识到,鬼切不在了。
那个孩子死了,碎裂了,在他怀中,染满了血。
鬼切死了这个念头如同一柄冰冷的刀,贯穿了他的身体,赖光无法抑制地吐了出来——
他把胆汁都吐了出来,然后浑身发冷,不住颤抖。
侍女们吓坏了,医官、阴阳师、僧侣、父母在他身周来回走过,他恍然未觉,就像被冻僵了一般颤抖。
他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
永远的失去了。
时间就这么过去,十几年后,他在某次除魔中,居然再次见到了鬼切。
那是个白发、朱角、血眼的恶鬼。
但是赖光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鬼切,他的鬼切。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他以怎样的姿态出现,他都认得出来。
他的,鬼切。
无论他在哪里,鬼切都能找到他。
而他,亦然。
也许是对他的执念,也许因为别的什么,他的鬼切堕成恶鬼,但是那些原因一点儿都不重要,赖光只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他的鬼切。
他失去的鬼切,回来了,再度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诵起咒术。
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杀得性起的恶鬼猛地停顿,转身看他,凶暴的面孔上起了一丝单纯的疑惑。
然后白发朱角的恶鬼眼里只剩下他,对周围的一切血海杀戮视若无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就如同十数年前,那个白发的幼童,悄悄地走近他。
我会封印住你为鬼的所有记忆,将你身为恶鬼的一面永镇识海。但是,那并不是不接纳。鬼切,我会接纳你的所有。孩童的、恶鬼的,或其他任何。
因为你是我的,鬼切。他在心里说。
咒术完成。
大江山的大妖鬼切被他抹去记忆,封入刀中,成为源氏的刀灵。
而终鬼切一生,一直到他斩断源赖光的五蕴,他也不知道,成为恶鬼之前的自己,曾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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