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光倒出水囊里的水把烫到的指头洗干净,轻轻凑到唇边舔了舔伤处,一小截妃色的舌尖触上冰白色的指头,不知怎的,鬼切强迫就自己转过视线,不去看他,自顾自地旋下水囊上能当小碗用的盖子,倒了满满一盖子热粥,递给了赖光。
赖光碰到滚烫的小碗有点发愣,鬼切开口,语气生硬,“……你先吃。”
赖光想了想,乖乖把粥喝了。旅行的艺人平常就一个盖子即当饭碗又是茶盏,也就这么一个,喝完,他递回给鬼切。
大妖是不需要人类饮食的,但不知怎的,鬼切鬼使神差地接过了小碗。
在滚烫的液体流上舌尖的刹那,鬼切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曾这样,和赖光共用一个食器。
那是左大臣源高明去世前后的那段日子,围绕着因为高明去世而空出来的源氏长者这个位子,醍醐源氏和清和源氏明争暗斗,诅咒下毒暗杀一样一样来。
作为满仲嫡长子的赖光在这场风波里首当其冲,鬼切就成了他的试毒人。
赖光所有的食物,一啄一饮都要经过鬼切,当时的源氏重宝吃掉食物后,会在体内用妖力辨别是否有毒,于是每一口赖光吃入的食物,都会先被鬼切品尝。
最严重的时候,遭遇过外杯壁不规则抹毒的赖光,只能就着鬼切的唇印,一口一口吃下食物。
鬼切那时候是少年姿态,端端正正跪坐在帷幕外,看着半卷的御帘内,自己的主人皱着眉毛,一边嘟囔着源氏长者的位置有什么好,就好像他真能干得好源氏长者必然兼任的助学院别当一样,一边就着他沾口的地方,妃色嘴唇开合——他倏忽就有了奇妙的错觉:赖光并不是在吃掉食物,而是一次一次,隔着虚空亲吻他的嘴唇。
恍惚之间,鬼切就着记忆中刚才盲眼的琵琶法师嘴唇碰触的位置,饮下了一口热粥。
——果然和他想象的一样难喝。
鬼切等着赖光喝完最后一口粥,默默收拾了锅碗,把快灭了的火通了通,便沉默地坐到了屋子里离赖光最远的干草堆上。
赖光并不在意,只向鬼切道了声谢,便起身去收拾捡回来的枯柴。
鬼切想,他道什么谢呢?自己是被他救回来的,他熬粥给自己喝,自己不过是收拾了一下——不过这点理所应当的事情都会道谢的地方,和源赖光分毫不差。
大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屋子另外一角的赖光。
他的旧主有某些相当有意思的原则。
他不在乎被他帮助的人是否感激他,就像他不在乎被他伤害的人是否恨他一样。源赖光的逻辑是,帮助或伤害别人这个客观行为,不过是他做一件事情的附带成果,而他做一件事情,仅仅是因为他认为应该做,那伴随着后果纷沓而至的各种别人的情感,和他并没有关系。
所以作为一个被救的人,到现在为止,既没有告知赖光名字,也没有任何感谢之意,盲眼的琵琶法师也并没有觉得丝毫不对的地方。
外面的风雪越发的大,赖光收拾停当,走向鬼切。
在被赖光影子笼罩的一刹那,大妖神经猛地绷紧,他警惕地看他。盲眼的青年略微侧头,几缕碎发从他白皙的额角划过
赖光问他,睡么?
鬼切莫名奇妙的紧张,又有点茫然,他点点头,随即意识到赖光看不到,清了清喉咙,说,睡。
赖光点点头,轻轻推了推他。
在被赖光碰到的刹那,鬼切浑身肌肉绷紧,体内妖力本能催发,他昔日的本体差点被他从黄泉之境召唤而出!
他用尽所有自制,才没有立刻拔刀。
但是不对,他为什么要克制自己,他本来就应该杀了他啊!
赖光茫然无知,他只是用了点力,把鬼切往旁边推了推,越过他,睡在了草堆的里侧,然后他似乎有点奇怪为什么说要睡的人还不躺下,也没深究,就拉起衣服,把自己和鬼切盖在了一起。
察觉到了鬼切的僵硬,赖光说,将就些吧,天气太冷,我只有这些衣服。
鬼切没说话,他依旧浑身僵硬。
他该现在就一刀砍了赖光的。
不要犹豫,现在就动手,就如之前一样——他冷静地对自己说,但是他就是动不了。
理智在尖叫,身体却一动都不能动。
立刻杀了他立刻杀了他立刻杀了他立刻杀了他——他明明该立刻杀了源赖光!他在做什么!
鬼切脑海里全都是要杀了赖光的念头,但最后,他只是僵硬地躺下,听着身侧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把衣服拉过他的胸口。
收回手,赖光侧躺着,堪堪碰着鬼切手臂,衣服压得厚,层层叠叠的空间里渐渐温暖起来。
鬼切冷静地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为什么现在不杀了他?
他不知道。
鬼是不要睡眠的,鬼切看着屋顶,觉得自己满脑子都在想事情,又觉得其实一片空白,深恶都没想。半晌,鬼切忽然觉得肩头一重,他侧头,看到的是赖光的睡颜。
受伤的半张脸被压在下面,笼在他自己和鬼切的影子里,鬼切能看到的那半张脸,显出一种静谧的柔和。
源赖光是锋利的,同时又是遥远的,他是锋刃上的泠然月光,横翼击天的鹤。
即便变成花,也是雪白高傲,满院芳色抵不过雪叶萧杀。
变成被抛弃的婴孩,他不哭不闹,到了十二岁的年纪,他笔直径对命运,生死一线抛。
——他连是个孩子的时候,都与柔和毫无一点关系。
——但鬼切偏偏见过很多次他柔和静谧的样子,和现在一样,睡着的赖光,本能地朝他靠近,面孔抵着他的肩头。
只有他见过。
以前行军打仗,泰半露宿野外,有的时候急行军,连帐篷都来不及搭,就连赖光也只能垫着衣服睡在熄灭的篝火堆上。
他本应为安睡的赖光守夜,但赖光偏要把他拽到一处,说这样暖和。
可我是冷的。他跪坐在赖光面前,一本正经地说。
赖光兴致勃勃地为他解开束在头上的马尾长发,说,是啊,就是因为你是冷的,才要睡在一起,不然你怎么暖和得起来。
可是刀是不会变暖和的,就算是您抱着也不会。
赖光把他解下来的长发在身后梳拢,不甚在意地说,那就当你需要睡眠好了。
但刀也是不需要睡眠的,而您需要有人为您警戒——诸如此类的理由数不胜数,但是看着源赖光那双自上而下凝视他的朱红色眸子,鬼切一个理由都说不出来,只能深深向自己的主人颔首为礼,僵硬着被赖光拖进衣褥,然后,被那个人抱入怀中。
彼时他尚是少年身量,堪堪够赖光一抱。
他是柄刀,他不应该有温暖的感觉,但是在赖光怀里,他却分明暖和了起来,从头到脚,被赖光的体温和气息熨帖。
就如现在。
他已经比赖光高大了,琵琶法师虽然身材修长,却比赖光昔年矮了一些,刚好整个人嵌进他的怀里。
他只需要伸手,就能做到——无论是推开他、杀了他、还是把他抱入怀中。
鬼切一动不动,他转过脸,看着头顶上方粗陋的屋顶,正如昔年,他被源赖光搂入怀中,一夜无眠,凝视着头顶万千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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