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尹嘉熙进入电梯,薛卓轶才放心地回到休息室。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把她怎样了?”姜喻宣深吸一口气,克制着体内燃烧着的剧烈的情感。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十恶不赦的坏人吗?”
她真是笑出声来了,心道这话说出口,你自己不觉得不要脸吗。
十分钟前刚醒来时,她几乎忘记她把自己整个暑假都被辰星大酒店贯穿了的事实,直至感知到干硬的床板、看见公用的储存柜,以及薛卓轶永远不着调的笑靥,她才被汹涌的情绪吞没。起初她以为是愤怒,但到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
薛卓轶掰开她蜷缩的手指,把那张已经被捏皱了的讲义解救出来,不厌其烦地展平,语速很慢:“我至今还记得,当时我每解出一道题——”
“不许说!”她猛地睁大眼睛,欲伸出手来捂住他的嘴,奈何因被绑住而无济于事。
也许他这一生未曾见过湖泊,薛卓轶想,因为阴间其实没有真正的活水。只是,若叫他选一片世界上最令人心颤的湖,一切将尽数落在面前这双瞳孔中。她有时波澜不惊,有时也可以漾起些情绪;此时此刻,则水纹暗涌。
鬼使神差地,他把那句话给说完了,“——你都用一种想和我立刻谈恋爱的目光看着我。”
轰地一声!一道响雷在脑海中炸开。他把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说出来了。姜喻宣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然后闭上了眼。
她感受到他身上冰冷危险的气息卷来,双手撑着床沿,将她困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我知道你不可能相信,但我还是得说,我主观上没有想伤害你。”
暖色光把空气中四处弥漫的寒意衬得更甚。她别过脸,多说一个字都觉得耗费心力。
“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你。”
“你无法决定。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是你的命。”
正如尹宗耀在河营镇听闻的恐怖传说,那里的地下曾经是白源市的上一个阴气旋;薛家也并非直到二零零七年才被首次征用管理阴气旋,相反,在河营镇的灵异事件一一浮现之前,他们就已经受阴阳办事处命接管这档子事。
在那个混乱的年代,薛家还没有催生出如饥似渴的金钱欲。他们从未设想建立一个酒店一般的机构来同时收割阴阳两界的钱财,而是选择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用阳气极度旺盛的一样物件镇住河营镇。
但这样的物件是不可能天然存在的。薛家花了很长时间寻找,收获鲜少。
他们周游四海,不期而遇,偶然闻得一个命格属纯阳的人的葬礼。于是他们很缺德地提取出了逝者体内的意识,将那不掺杂一点阴的魂魄提炼成精华,遂成为了他们目标想找到的物件。它很天然地收缩为一个完美的球形,薛家戏称其为“明珠”,带它回了河营镇。
完成任务之后,薛家得到了阴阳办事处的嘉奖。由此一差,几乎全家老小都掌握了提炼阳气或阴气的技术。那一年薛盛虽刚出生不久,但从小受培养,也将此项技术修炼得炉火纯青。
此后河营镇地下因充满了阳气,阴气要聚集只能另寻别处,自然而然慢慢地堆积到了辰星大酒店建成之前的市中心区域。按说市中心也将逐渐显现出灵异现象、从而惊动百姓,但因为显现的速度过于缓慢,况且时值□□,阴阳办事处并未出手制止,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一切巧合就这样发生了。改革开放之后,尹宗耀自北向南求生,途径白源市,在河营镇安度了个把月,假意与镇上的盗墓团伙合作,最终却私吞了地宫内的所有财产,包括那颗“明珠”。河营镇失去了镇压阴气的法宝,全市的阴气就此开始分流,一拨流向小镇,一拨流向市中心,阴阳办事处依然没有作为。时间正向发展,两地同时吸聚孤魂野鬼。
另一边,作为此代家族独苗的薛盛长大成人。一九九二年,他闲来无事,唤醒并提炼出前些年在各地收集的阴气,用它锻造了一个命属全阴的男婴;一九九八年,秉持着儿女双全与“阴阳双全”的初衷,用收集到的阳气锻造出一个命属全阳的女婴。
不论阴气阳气,皆非阴间创造新生力量的正规途径。薛盛将他们带到阳间生活,初衷是为了远离阴阳办事处及共存部的一切是非纷扰;另一方面,擅自提炼阴气或阳气而不进行任何申报属于违规行为,情况严重者是要接受审判的。薛盛承认这两个婴儿是一己私欲的产物,却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将他们当作亲生孩子,为他们起好名字,并认真养大了。
两个孩子严格来说按命格所属原应该是相克的。能多年保持一种诡异的平衡,也算是万幸。他如是想。
直到二零零七年的到来。
这一年,阴阳办事处派遣薛盛担任管理两个阴气旋的职务,并且必须同时处理妥当。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把毫无未来发展可言的贫困小镇彻底封死,而位于市中心的空地利用经济效益改建为酒店。这样既可以不费心思打理另一边,也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生意,两全其美。
但若要镇住河营镇的阴气,必须像四十年前那样寻得一个阳气极其旺盛的魂魄。好运是不会总降临的,他不能寄希望于偶然遇见。他把目光投向正在取乐的一儿一女,心中涌起一个惊人对策。
他们原本皆没有肉身,一切人形按体内的碎片拼凑而成,故从没有凡人的手段能真正地杀死他们。
但“小女儿”是一团现成的阳气。只要解放其意识,便能将她体内的阳气释出,进行重新提炼,继而得到纯度更高的“明珠”。将新“明珠”放在河营镇,这事就了了。
一开始他为自己的绝情感到可怕;但随着阴阳办事处的不断催促,这个想法在脑海中的回声便越大。
终于有一天——薛卓轶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他在阳间闲逛了一整天,黄昏时分天空中的晚霞是血红色的,刺眼得令他心慌。到家时,他见到了自己一辈子都不敢相信的场景:薛盛表情空洞地坐在沙发上,薛咏枝——他的妹妹——则躺在父亲怀中,表情宁静,毫无生气。
“她……她怎么了?”薛卓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死了。”薛盛一向不屑于隐瞒什么,“你是在害怕,还是在愤怒?对不起,但我别无选择。”
“就为了阴气旋吗?”
“你永远都理解不了。她本来只是一团阳气,我赏赐她九年生命,现在没收了她活着的权力,万物归源罢了。”薛盛的语气平淡到仿佛这和杀一只鸡一样简单,“这个过程没有一丝痛苦。”
薛卓轶没有流泪。事实上他体内没有器官,是根本流不出泪的。只是在那一瞬间,他像脱胎换骨般长大了。
二零零七年的夏日在他心中像一个漫长的死刑。
薛盛为处理阴气旋杀死亲生女儿暂且不提;薛咏枝死后,薛盛为了谋财,利用阴气旋掌握了切割阳间人意识与肉身的方法,以做人体实验的方式。在他心中,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吗?即使没有心,薛卓轶也能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毒药侵蚀般的仇恨。
他清晰地记得每个被抓来做实验的个体的绝望神态。在阴气旋最后一次呼啸而来的时候,他酝酿好了一个计谋。
进正门之后到第一个能转弯的大路转弯,然后走到底右转两次,薛卓轶顶着艳阳,觉得自己已经走了快一个世纪。这小区少说得二百亩吧,放眼整个街道、整个市辖区,恐怕都是最大的。
一周前,安森忧心忡忡的劝谏还言犹在耳,“少爷,您是正经考上办事处立大学的人,以您的水平跑去阳间教小学生,多少有些屈才了吧。我怕……这不符合部里的规定。”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薛卓轶那时只是淡然一笑,“我专门挑了个学竞赛的呢。”
安森其实心里很难过。他也许是第一个发现少爷的笑容越来越深邃的人,也不知那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之看了毛骨悚然,让他想躲得远远的。
薛卓轶又觉得好笑了。你躲什么?哦,原来是我变了,你害怕我。可是为什么薛盛看不到我变了?
“这事就这么说定了,最好别告诉老爷。我只是想透口气。”
真实原因是,率先上社会可以免得过早被薛盛叫回去继承家业——辰星大酒店,那个加害薛咏枝死亡的玩意——而打乱了他的计划。
走进会所,来开门的他已经见过的教育机构带头人。不施粉黛,面貌看着很强势,那女人热情地跟他介绍这里情况如何,领他去了教室。里面有个小女孩,白净柔嫩,眉眼轮廓很温和,这是他今天要教的学生。
然而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薛卓轶没承受住她身上散发着那种强烈的阴气。
每个阴间公民天生就能感知到任何涉及“阴”的事物,即使是在阳间也依然管用。放眼望去,整条街上的人周身或多或少都溢出几丝阴气,这再正常不过,因为这都是由个人命数决定的。但他从未见过任何一个阳间人,幼年时期的□□就能镇住如此旺盛的阴气。很显然,这说明小女孩天生不是凡命,命里带阴。
薛卓轶进行完脑内活动,扯出一个尽量完美无瑕的笑踱步到她身边,看着她神情专注地写作业,所有课本的封皮上都贴着“姜喻宣”三个字。
辰星大酒店新宴会厅竣工在即,薛卓轶斟酌着最后一步该怎么走,久远的记忆却像意识觉醒了一般出现在他梦中。
时至今日,想起那样一个阴气侧漏的女孩,他仍止不住心头一跳。更何况……九年前她满眼是对自己的迷恋呢。等等,这样强烈的阴气,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被阴气旋所吸引。
她之于他,是上天的恩赐。
他潜入因果部,费了些力找到姜喻宣所承载的业,轻轻拨动了它——这样,当她看到辰星大酒店的消息时,就会不自觉地被吸引了。
他亲自定位了她家并把传单插到门把手上,不知怎地,那时心里突然浮现了这样一个想法:这小区真是够阴的,她住在这里……身体会不会觉得有些不适?
半个月后,暑期拍卖活动的第一场拉起帷幕。在酒店的宴会厅,隔着水汽升腾的温泉池,时隔九年薛卓轶又一次感受到这非凡的阴气。他只有个用来维持人形且视力并不好的晶状体,此刻只能看到一团跳动的冷绿色的光;但那副阴气的载体挪到了灯光下,映出女孩表情淡漠的脸庞。
果不其然,她来了。
他计划中的一首一尾就此衔接成为闭环。
等待是一门艺术,讲究专注于过程的每个变化。薛卓轶把这项艺术领悟得很好,并已经诠释了十四年;只再有两个月,他就能完成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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