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黑石城低矮的屋檐间呜咽了一夜，终于在黎明前彻底偃旗息鼓。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灰白的云层压得很低，透不出一丝天光。积雪覆盖下的城池，像一只蛰伏的巨兽，在死寂中缓缓苏醒，散发出冰冷而疲惫的气息。
城西，一座门楣上挂着“同福客栈”破旧木匾的两层土楼，是黑石城里为数不多能落脚的地方。前厅里，劣质炭火在火塘里闷烧着，烟气混杂着隔夜饭菜的馊味和汗臭牲口气，令人窒息。几张油腻的方桌旁，三三两两坐着些早起赶路或无所事事的客人，低声交谈着，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沉闷。
厉智恒一行人占了角落一张靠窗的大桌。窗户纸糊得厚实，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气，也模糊了灰白的天光。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腌菜、粗面饼和一盆冒着热气的稀粥。唐临铸裹着他那件油光发亮的旧皮袍，缩在长条板凳的一端，枯瘦的手指捏着半块粗面饼，慢条斯理地掰碎了往嘴里送，浑浊的老眼半眯着，像是还没睡醒。厉智恒坐在他对面，穿着深灰劲装，腰背挺直，手里端着一碗稀粥，小口喝着，目光沉静，看不出在想什么。
倪涛则坐在厉智恒的侧后方，紧挨着冰冷的墙壁。她没有碰桌上的食物，灰鼠皮半臂的领口竖起，遮住了小半张清冷的脸。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绷紧的标枪，目光穿透糊着厚纸的窗户，仿佛能洞穿那层阻碍，感知着外面街道上稀疏的行人和马蹄踏在冻硬积雪上的声响。腰侧那柄窄刃长刀无声地贴着她的腿侧，刀柄缠绳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冷硬的质感。从昨夜雅间那场无声的“酒囊风波”后，她便一直保持着这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大堂里的空气粘滞而浑浊，只有碗碟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压抑的交谈声。
“嘎吱——”
客栈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炭火一阵明灭跳跃，烟气打着旋儿升腾。几个坐在门边的客人缩了缩脖子，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门口。
风雪未散的寒气中，一道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天光，走了进来。
雪狐裘。
蓬松柔软、不见一丝杂色的银白狐毛，在昏黄污浊的客栈大堂里，仿佛自带一层柔光，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那身华贵得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装束，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来人玲珑有致的身段，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唇色是淡淡的樱粉。风雪吹拂着她额前几缕乌黑的发丝，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洛璃。
她身后跟着两个沉默的汉子，穿着普通的厚棉袄，低着头，气息内敛，如同两道影子，却无形中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剽悍。
洛璃的目光在大堂内随意一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掠过一群无关紧要的尘埃。她的视线最终落在大堂角落那张大桌旁，精准地锁定了厉智恒。
她唇角极淡地向上弯了一下，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微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她无视了周围投来的各种惊诧、艳羡、甚至贪婪的目光，步履从容，踩着积了一层薄薄雪沫的、有些污浊的地板，径直朝着角落那张桌子走来。雪白的狐裘下摆拂过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整个大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交谈声、碗筷碰撞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火塘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洛璃那双精致的鹿皮小靴踩在地板上发出的、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那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弦上。
唐临铸浑浊的老眼终于完全睁开，枯瘦的手指停止了掰饼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看着款款走来的洛璃，浑浊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厉智恒放下粥碗，目光沉静地迎向洛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搁在桌下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而一直如同冰雕般静坐的倪涛，在洛璃踏入大堂、目光投向厉智恒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灰鼠皮半臂下的肩胛骨线条骤然变得锐利。她原本穿透窗户纸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猛地收回，瞬间聚焦在洛璃那张精致绝伦、带着浅淡笑意的脸上！
一股冰冷、锐利、如同实质冰针般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倪涛身上弥漫开来！那寒意并非针对整个大堂，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直刺款步走来的洛璃！她按在腿侧的右手，极其轻微地、却又带着致命韵律地，向内勾了一下！紧贴腿侧的长刀刀鞘内，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轻吟！
洛璃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脸上的浅淡笑意都未曾变化半分。她仿佛对那扑面而来的、足以冻结空气的杀意毫无所觉，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她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甚至没有看倪涛一眼，只是坦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审视，落在厉智恒身上。
她在离桌子还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身后的两个汉子如同门神般分立左右。
“厉公子，”洛璃的声音响起，清泠泠的，如同玉珠落盘，在这死寂的大堂里异常悦耳，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风雪暂歇，正好清点货物。地方已经备下，不知公子可方便移步？”
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简陋的吃食，那眼神里没有丝毫鄙夷，却带着一种天然的、云泥之别的疏离感。
厉智恒还未开口。
“不方便。”
一个冰冷、清冽、如同冰片碎裂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斩钉截铁地打破了死寂！
是倪涛！
她依旧坐在厉智恒侧后方的条凳上，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没有站起身。灰鼠皮半臂的领口下，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第一次，毫不避讳地、带着刺骨的敌意和审视，直直刺向洛璃！
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无形的硝烟在角落这张桌子的方寸之地骤然弥漫！
洛璃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终于微微转动，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倪涛身上。她的目光平静依旧，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只是在那双燃烧着冰冷敌意的眼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倪涛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的右手。
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弧度，在洛璃樱粉色的唇角漾开。不是嘲讽，不是恼怒，更像是一种……看到某种有趣事物的、居高临下的玩味。
“哦？”洛璃的声音依旧清泠，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目光重新落回厉智恒脸上，仿佛刚才那声冰冷的拒绝只是微不足道的杂音，“这位是……？”
厉智恒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倪涛那毫不掩饰的敌意如同冰锥，而洛璃这看似轻描淡写的反问，更是将无形的压力直接推到了他面前。他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更紧，指节微微泛白。
唐临铸浑浊的老眼里精光闪烁，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带着浓浓看戏意味的弧度，抓起一块粗面饼塞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着，一副“你们继续，老夫看热闹”的模样。
倪涛没有回答洛璃的问话，甚至没有再看她。她只是微微侧过脸，清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厉智恒的侧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桌面上：
“少主，此地鱼龙混杂，不宜久留，更不宜轻动。”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洛璃不可信，交易地点更不能去！
洛璃轻轻“呵”了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脆悦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穿透力。她微微偏头，目光再次落在倪涛那张冰封般的脸上，樱唇轻启，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位姑娘，好大的火气。”她顿了顿，秋水般的眸子里似乎漾开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悲悯的涟漪，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如同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幼兽：
“母老虎……何苦为难母老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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