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打过,天刚破晓,周菊就又开始往外张望。
天子城下繁荣,规矩也更加的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几步就遇上了贵人,她们这种平头百姓万不能招惹的贵人。阳春偏僻,与这儿一比简直是天上尘土,云泥之别。
待在这儿已经有两天了。床榻柔软,屋舍整洁,即使是她认不出,也知道那木质的家具用得也都是上好的料子。她整日砍粗柴,自然能多少感觉出木头与木头之间的区别。就像她和小草呆在这不该待的地方一样——只会格格不入。
她终日无事,只能在这屋子里闲坐着,时不时的会有侍人来嘘寒问暖,端来吃食,她一介乡村野妇从来没经历过这些,只感觉惴惴不安。但她不敢出门,一是她不认识路,而是她总觉得待在这儿低人一等。
她信河霞是个好人,救她真的只是出于本心,没打算靠着这点恩情讹人家些什么。假如只她一人,她肯定不愿意来。在她看来,这种做法和以恩要挟的勾当没差,她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礼义廉耻,知道这样是目的不纯的救人实乃小人作为。
可偏偏她的身边跟着个还不到七岁的周群草。
周群草已经过了六岁生辰,但因为瘦小还没有正常五岁孩子高。这个年纪理应送去学堂,但是她却一天书都没有读过。不是周菊不想,而是不能。周菊没有钱供她读书。她一天一天的变老,年纪越来越大,能做的活也越来越少。说句悲观的话,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陪伴周群草几年。
如今,遇上了河霞,她是真心觉得假如有一天她死了,河霞也会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靠着救她的一点点恩情,能换来周群草的另一种人生,她甘愿做小人。所以她不知廉耻地带着周群草来了。
门又被敲响,又是一个没见过的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端着食盒上来。
“冒昧打扰,在下是这榭居坊的掌柜钱禄。之前不知大姐竟是河大人的家属,今日特来打个招呼,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呼唤,这榭居坊内的人共大姐驱使。”
小厮们将食盒放下,钱禄又递给周菊一张纸。
周菊没有被人这么恭敬过,连忙学着他躬身回去。
她拿起那张纸,上面画着一只乌龟,看来看去,她都看不明白,“掌柜的,这是何意?”
“这是河大人让我带给你们的,我也不知。”
“是小龟!”周群草忽然跳起来说,“这是姐姐答应要送我的小龟。”
钱禄闻言,似乎也被这儿童乐趣逗笑了,“河大人倒也是有童趣。既然如此,那在下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坊内事物繁多,便先行一步。”
周菊对他点头相送。
食盒被打开,里面全是些没听过没吃过的珍馐。周群草大口大口吃得香甜,周菊疼惜地给她夹菜。“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你是那纸上画的是河丫头送你的小龟是什么意思?”拿起河霞送来的纸,周菊没忍住,还是开口问道。
周群草猛地一伸脖子,把嘴里的饭菜都咽下去后才说,“之前姐姐教过我画画,就是这只小龟。我说我没见过小龟,实在不知道画成什么样,她就说等以后她送我一只。所以我想她应该是去帮我买小龟了,等小龟买到了,阿婆和我就能见到她了。”
原来是这样,周菊心里泛起一阵暖流。从她们的住处来看,周菊猜到河霞是有些身份的人,本以为这样的人一定琐事良多,疏忽了她们也是正常。但这张纸条就说明,她没有忘记她们,反倒将她们记挂在心上。
喝了几天的药,河霞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就打算出去把周菊她们接回来,免得她们担心害怕。才从床榻上起来,就被侍从告知,今日太医楚疾礼要来。
河霞等到晌午,楚疾礼终于背着他的医箱来了。
在大理寺待久了,河霞在见到人的第一面总是习惯性地观察人的五官面相,尤其是眼睛。因为眼睛是最能表现神韵性情的东西,内心丰盈者,其目多光彩。
楚疾礼看着很年轻,比她大不过两岁。这样的年纪就能混进太医院,医术无需质疑。只是这样的人中龙凤,眼睛却总是垂着,一路走来,似乎没与任何人相望过,也没在任何事物上停留过,对一切事物都有种不放在眼中的淡漠感,连花草树木也不例外。
空,这是河霞对他的最直观感受。寻常人看上一眼,她大概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因为性格不同而迸发出的不同的生命力。而楚疾礼完全没有,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就像片被冰冻住的湖,不止是平静到毫无波澜,用一个更为恰当的词来形容,那就是死寂。
什么样的河流才会没有生命力?只有死了的水。
“河大人。”
河霞一直观察打量的视线和楚疾礼碰上。
好阴凉,不知由何而起的阴凉感。这种阴凉感攀附着她的脊骨,让她似乎感同身受地被拉入地窟,生生不息的凉风透过交错纵横的风洞刮向她,被世俗摒弃的空寂油然而生。
医者救人,可使枯骨生肉,百姓口中的当世活佛,可面前的楚疾礼却让她感觉不到一丝和善近人。
“楚太医,辛苦为我操劳。”
瞬间的异样感过后,河霞重新抬眼,将视线和楚疾礼对去。
“河大人言重,为病人减轻烦恼,是行医者的职责。”好像是察觉到河霞的小动作,楚疾礼有意错开她的目光,不再与她有视线接触。
厢房内很安静,除去楚疾礼下针的声音,河霞甚至能听见他们俩的呼吸声。
河霞昏倒时不知道,完全清醒时才发现针灸是多么漫长的一个过程。漫长无聊到她开始情不自禁地比较起她和楚疾礼的呼吸节奏。
一下,两下……不止估量了多少下,河霞得出一个结论,楚疾礼的呼吸频率要慢于她。
河霞目光放空着,专心地验证自己的结论,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放空的视线正落在楚疾礼因为下针裸露出的一截小臂上。
楚疾礼的余光里,能够看见河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小臂。不动声色间,他手上下针的速度越来越快。
一下,两下……真是奇怪,怎么呼吸频率又变得一样了?
正当河霞想要再数一次时,楚疾礼已经起身与她拉开了距离。
“诶,楚太医施完针了?”原先沉浸在自己小世界里的河霞被楚疾礼这么一打断,思绪突然间抽离得彻底。
楚疾礼颔首,算是应答了她。
楚疾礼坐在厢房边角处的椅子上,和河霞的距离相隔有些远。一旁的案台不算整洁,摆着河霞平日里看的杂书。
安静枯燥的等待后,终于到了收针的时候。楚疾礼收起银针,又给河霞搭了次脉。
“大人的脉象已经好多了,再修养一月有余就能完全恢复。切记每日服用我开的方子,每十日来宫中找我诊断一次。”
“楚太医住在宫里?”
“河大人为何这么问?”楚疾礼垂着的目光忽然抬起。
河霞这才真正意义上地和楚疾礼对上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拨开表面那一层浅显的淡漠,有种隐隐被凝视感爬上她的心头。
虽然不知道楚疾礼莫名的敌意由何而来,但在这豺狼虎豹缠绕的朝廷待了有些时日,怎么装聋作哑河霞还是知道的。
她浅笑回应,轻飘飘地就熄灭两人间将起未起的火苗,“最近家中添了几个人口,便蒙生了去外面找宅子的想法,想得有些魔怔了。所以听到楚太医提起来宫中找你,不知怎么就问了出来。只是随口之言罢了,楚太医不必在意。”
感觉到身上的目光被移开,楚疾礼已经背着医箱站起,“今日诊治结束,河大人十日后再来寻我。”
楚疾礼走后,河霞片刻都没有耽误,转头就来到了榭居坊。
“姐姐!”周群草看见河霞,蹴鞠似的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河霞揉了揉她的脑袋,又含笑看向边上热泪已经盈眶的周菊,“久等了,阿嬷。”
“不久不久,河丫头……瘦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河霞的病痛本就积攒许久,这几日即便楚疾礼医着,也煎熬万分,难扛得很。
“无事,今日我带你们去看看宅子。到时候,小草看看自己喜欢哪个,我们就买下来。”
周群草抱着河霞开心得笑着,自从来了这儿,她还从来没出去过呢。日日听着外面热闹的动静,她早就闷坏了。
与她的期待不同,周菊立马摆手,“使不得,河丫头,这万万使不得。我们是什么身份,若是没有你,也只不过是这城里富贵人家的奴籍而已。哪里当得上你为我们专门置办个宅子?”
“阿嬷说得是什么话,小草还在这儿呢,下次这样自贬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而且,谁说我这是专门为你们置办的。我现在上工,也需要一处私宅。”
“可是……”周菊为难着,还想再说些什么。
河霞却干脆打断她,“好啦,阿嬷不要再多想。你若不愿去,我和小草可要出发了。”
“好耶!出门啦!”周群草欢呼。
河霞牵着周群草出门,假意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周菊,让她不得不跟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