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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把柄

城外的密林间闪烁着一抹杏黄,脚上动作极快,显然有明确的目的地。

方才梁湛师兄告诉她,娘给的那毒药,他也没有解药了。

只能去山上摘取几种草药现配。

需要的那几种草药较为少见,师兄说附近能找到这几种的,只有玉泉山。

仙人曾谪居的高山,温泉不止,仙气不息,因此在玉泉山上生长的名贵草药极多。

那点子毒药是娘留下的最后一点了,娘说:“你要看谁不顺眼,就用这毒药,给老娘毒死他。”

不知那厂督怎么样了,别是死了。

*

不愧被紫幽城的人冠为仙泉,这温热清澈的泉水,确实帮他止住了混沌慌乱的气息。

体内毒素明显被抑制住了,内力稍稍恢复了些,配合着宁静的热气,化解卡在胸口的毒素。

双目紧闭,一片黑暗间,渐渐浮现那杏黄衣裙的姑娘。

“……很久没下毒了。”

所以第一个毒我,是吧。

扶川心间流转着别样的思绪:不过也好,若我被你毒死了,我就不用回去了。

想到她,就会想到师父。

被你毒死,也算师父给我的惩罚。

死在师父手里,不冤。

这里是最隐匿的一处泉水,被石壁杂草包裹着。

加上氤氲缭绕的热气,叫谁也看不清。

看不清他的罪孽。

有些事情不知从何说起,反正这么多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守着这罪孽。

是他当初不择手段,为了攀上高处犯下的。

他……没有净身。

在世人看来似乎他净了身更为可恶,但他深知,若师父没有隐世,知道了他即便背负宦官之名,也拼了命的要进宫,只会更加生气。

说不定,会断绝他们的师徒关系。

小乐儿说:“干爹你如今都是玄厂提督了,皇上的左右手,师祖知道了也会欣慰的,你何必耿耿于怀?”

他绝不会欣慰的。

师父曾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怎能不耿耿于怀?

温泉深处的白雾不知为何被吹起了。

“谁!”

扶川的手拂过叠放在一边的衣服,一排银蛇针朝雾间的动静飞去。

白雾被银花小蛇驱散开来,扶川看清了。

原来里面竟还有个小山洞。

一排银花小蛇扎在石壁上动弹不得。

“出来!”

良久,先出来的是一双白净的手,搭在石壁上,脑袋却迟迟不出来。

扶川如今躲也不是,不躲……更不是。

飞速起身披上了一件薄薄的里衣,简略地系上了腰间细带。

山洞里的人仍不愿现身。

扶川再无耐心,足尖轻点,点在水面上,几下就来到山洞前。

杀了躲着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眼熟的黄衣,背对着他,面靠石壁,像是在……忏悔什么。

扶川掐住她的后脖子,把她转了过来。

“给我下毒不够,还要赶尽杀绝吗?”

天雎鲜少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两手挡着自己,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半睁着。

“没有没有……”

扶川缓缓逼近,带着愠怒的鼻息吐在她微红的脸颊上。

“你看到什么了?”

后脖子被他钳制着,他一使劲,天雎便被迫仰起了头。

双眼睁开。

却看不清面前这离得极近的人,眸色浅谈到灰蒙一片,两道眉倒皱得清晰。

天雎看清的是……

方才,他脱下衣服之后的样子。

那景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就连闭上眼睛也是。

“我什么都没看到……”天雎的脸拧成一团,使劲摇了摇头。

钳在她后脖子上的手也使了劲,而且越来越烫。

天雎眼前突然被两道黑雾覆盖,像踩进了另一个世界。

数不清的脸穿过黑雾朝她压过来,似乎都对她能看见他们感到惊讶。

天雎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撇开这些盯着的血脸。

但她触不到他们,手穿过了这些人的眼睛、鼻子、耳朵里,像是些可怕的棉花做的人。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一个个血红空洞的眼眶里装着垂涎欲滴,盯得她越发想要逃离。

忽然,后脖子上烫得像块儿铁的大手,又瞬间冷了下来,热水凝成冰。

黑雾散去,那些“人”霎时间烟消云散。

方才她因害怕胡乱挥舞,扶川一手掐住了她两只手腕。

“……这是什么?”天雎心有余悸地微微喘着。

冥合掌?

扶川没有放开她,不作声地盯着她,像在考虑什么,目光逐渐坚定,缓缓抬起左掌

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不得不杀了……

“我是来给你找解药的!”天雎看出他起了杀心,拼命挣脱开他的束缚。

扶川一愣,左掌停滞着,“找?”

她连忙把腰间的小包取下,“解药确实没了,但我可以找一些草药配出来,最后一味药,我在山顶上发现的,我

刚从山上下来,落到了这山洞前,谁知……”

谁知道你在这儿泡温泉啊……

那小乐儿看也不看,把他放在这儿就去安排人手堵路,殊不知还有人在里面。

扶川手指撑开那小包,确实都是些草药,“怎么服用?”

一看有希望,天雎立马把包推给他,好声好气地说:“你直接吃就行。”

扶川抬眸,“不会又骗我吧?”

天雎神色不解,她没有骗过他啊。

扶川抓住她手腕,晃了晃。

手心的痛感自然还在,天雎才明白,他在说这个。

抹刀那一下,扶川还以为她要救自己。

天雎说:“一码归一码,你放了姜公子,我自是要给你解药,这些草药是真的有用。”

她眼眸清亮,不似说谎。

可盗圣的眼睛,能相信吗?

扶川还是吃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一片片嚼了那些草药,仿佛在撕扯着生肉。

天雎眼睁睁看着他吃完,然后说:“半个时辰之后,你的毒就会解,我先走啦。”

正要逃掉。

后脖子又被扣住。

“为何给我送解药?”扶川贴近她说,语气幽深。

温热鼻息吐在她脸上,他的里衣又薄,胸膛近乎光裸,余留的水滴从他那起伏的山丘上滑过。

天雎眼神闪避,微微往后躲了一下,“天家人只偷不杀。”

提起偷,还挺大义凛然的。

“可你看到了不该看的,我还是要杀你。”

“我都说了没看到!”天雎捂住自己眼睛,“我是瞎的。”

扶川就算知道天雎会审时度势,但也绝不会相信什么守口如瓶。

若被人知道他不是真太监,他的计划就全毁了……

所以就算师父青睐于她,不对,正是因为她知道了他最大的秘密,加上师父还青睐于她。

必须得杀。

这样,师父就只有我一个徒弟了。

再度出掌,轰然旋起的掌心风朝她脖颈处袭去。

岂料这个偷窥之人倒急了,猛地推开他,“你不讲道理!”

天雎突然撤手,理直气壮地说:“那我就是看到了,谁知道你在山上泡温泉啊,我又不是有意的,我刚救了你,你怎的恩将仇报?”

扶川觉得好笑,“你差点毒死我啊,盗圣。”

“我又不是无端对你下毒,还不因为你欺压无辜百姓在先,情势所逼我才下了毒。况且我还全力赶来这玉泉山给

你找解药,怎么说,你也不该杀我。”

可笑。

罪魁祸首竟以救命恩人自居。

扶川戏谑道:“好像是九鼎帮抗旨不尊在先吧,我挟持人质也是正常手段,怎么就欺压无辜百姓了?”

他又靠近了些,低声说:“况且我连太监都装得,还会在乎什么恩将仇报?”

连太监都装得……

这她倒确确实实……看清了。

他不是真太监。

此话一出,天雎知自己死期将至,干脆闭上眼睛,“那你要杀便杀吧。”

反正他能见到鬼,死了她便变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可安静了半天,那能让人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理上置身冥界的掌法,没有落在她身上。

“我先不杀你。”

扶川松开她,还撤了一步,松了松略微湿润,贴在他身上的里衣。

“还没见识到天家十六手。”

这是他唯一能找出来师父更青睐她的地方,没有印证,死不瞑目。

“但你抓住了我的把柄,你也要给我一个你的把柄。”

扶川睨向她,视线刚好定在天雎脖子上的玉哨。

玉质不俗,形似一只鸟儿,活灵活现。

“这是天家的物件?”扶川摊手,“给我。”

原只是试探一下,谁想到真惹得天雎往后跳了两步,“不行。”

扶川仍摊着手,等她自己拿过来,“那我就杀了你。”

“杀了我吧。”

又是这招。

营帐那日也是这样。

杀了她吧,杀了她吧……

倒是不怕死。

“死物不愿给我,那等我下山,我就把吕家兄妹和那个齐山山都抓起来,一样是你的把柄。”

天雎攥着鸢哨,垂下眼眸,满是犹豫。

扶川一愣,按她的脾性,应毫不犹豫换那三人的命,怎么因这把玉哨连好友都不顾了?

“这还真是个大把柄。”扶川也没想到自己随意一瞄,就瞄到了她全身上下最重要的东西。

天雎还是解下了,塞到他手上。

比起不知所踪的,还是眼前人更为紧要。

“这是找到我弟弟的关键,拿住我这个把柄,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的。”

扶川捏着这玉哨打量了几圈。

“你还有弟弟?”

没听师父提过啊。

天雎神情凝重,“这是天家唯一的信物,我弟弟身上还有另一个,可合二为一。”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被扶川夺走的鸢哨。

“他八岁大时被人掳走,若没有此信物,如今就算面对面都不一定认得出了。”

八岁……

扶川面无表情,心头却是一荡。

他也是在八岁时离开了姐姐,成了孤儿。

“你弟弟叫什么名字?”

他语气转柔,令天雎一愣,“你比我大好几岁吧,不会是你的。”

……

扶川把哨子扔回给她,“你是罪行累累的盗圣,我若抓不到妖狐,就抓了你,也算大功一件。”

他转身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不紧不慢地穿上。

不紧不慢地威胁着:“如若让我听到什么风声,你就等着给吕家兄妹收尸吧。”

九鼎帮祠堂

软垫扔在一边,黄元嘉直接跪在地上,双掌闭合,掠过桌上列着的各个牌位。

“跪下。”

姜崇安没有任何迟疑地,和她一样,双膝跪地。

“今日……你为何不出全力?”质问间夹带着怒气。

姜崇安说:“杀了扶川,九鼎帮将大祸临头。孰轻孰重,元嘉你不明白吗?”

黄元嘉噙着泪,突然扭身扯住了他的衣衫,“可他今日差点杀了你儿子。”

“我们已经耍了他半月有余了,躲不过去的,元嘉!”

“奉安使说他是别有所图……”

姜崇安打断道:“可那奉安使又是什么好东西?他那日拦街杀扶川,是为了给他师弟报仇,他师弟是妖道中人!”

“这就是他们二人在斗法,我们不可能置身事外,无论奉安使,还是那扶川,都一样的。”

他们都得向这权势低头。

泪珠簌簌落下,“我爹落得什么下场,你忘了吗?”

她死死攥着姜崇安,“违背铁训之人……”

姜崇安一把搂住她,“只要你们安然无恙,九鼎帮代代相承,我不得善终就好了。”

黄元嘉挣开他,抹掉眼泪,“绝不可能。”

“扶川第一次上门时便言明他借瑶台的缘由,而奉安使……我看他不比扶川坦诚,若我们一味得罪扶川,两败俱伤,这道士不定会做出什么。”

必须在两条死路里选一条。

黄元嘉心如死灰道:“我们逃吧,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姜崇安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又能逃到哪里?”

他听黄元嘉的话,躲到府里谁都不知道的暗室里,避了半月的风头。

可如今事态越发紧迫。

避,是避不过去了。

他顿了一下,续道:“其实……扶川今日也并未出全力。”

姜崇安回忆着,“他那掌法极为厉害,你中掌之后失去意识但未伤及心脉。而后我与他过招时,他也没有施展出

那掌法的全貌,定然是留了一手。”

黄元嘉说:“他未出全力又如何,不还是差点杀了我和阚儿?”

姜崇安揽她入怀,“此仇他日我定找他报,但瑶台……我们还是给他吧。设阵当日我们在旁监视,一旦情况不

对,我们即使阻拦,也好过现在这样。”

黄元嘉眸间迟疑,“可他已经知晓奉安使找过我们,天雎姑娘今日还给他下了毒,若带他去了真正的瑶台之后,他翻脸不认人,又当如何?”

这也是棘手的事。

忽地姜崇安想起来什么,眸间一亮,“今日给你那定神丹的,也是天家人。他连冥合掌都能解,没理由他们天家自己的毒没法解吧。”

天家虽销声匿迹多年,但往日余晖还犹记在心。

他们也是通过吕逢哲的关系,才得知这几年名声鹊起的盗圣,竟是天家传人。

这么想来,关键在天雎姑娘身上。

黄元嘉说:“当年的事我也不甚了解,我只知道爹当初就是违背了铁训,去了断崖山……才因此丛生了那么多事,我实在是怕极了……”

姜崇安抱住她,轻轻拍她的背,“爹定然也有自己的苦衷。”

黄元嘉目光呆滞,当年残余的光影在眼前闪烁,闪烁间浮现出天雎的样子。

没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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