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道士动作很快,抓到孩子不会留着,所以只剩下今日刚抓来的十几个孩子。现下都跪在地上,可能是早已哭累了,各个头垂得低低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扶川搬了桌椅在院中,翘着二郎腿,将手里的茶盏放下。
“小天姑娘,下来吧。”
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天雎悻悻下来,警惕地问道:“故意引我来的?”四下看了看,没有其他人埋伏,连那个常伴他身侧的小乐儿也不在。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此时再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天雎看向那些害怕到瑟瑟发抖的孩子,问他:“你那么果断地杀了所有妖道,为何不放这些孩子回家?”
扶川觉得好笑,却并未笑出来。
“我杀道士,只是因为我讨厌道士。”
天雎蹙眉。
“至于这些孩子,他们出身贫苦,若能进入玄厂做个厂卫,岂不比一辈子种地,被地主欺压得强?”
他没有一口否决天雎话里话外,原以为他是为了正义之意的言论,还说出这一番话,定然心里觉得自己递给这些孩子的选择
是十分明智的。
良久没等到反驳,而在扶川再度开口之前。
“可你觉得……厂督之位,好吗?”
扶川眼神一变,冷了几分。
天雎抓住时机,说:“你都做到提督之位了,仍然不能下意识说出好这个字,凭什么认为他们会觉得好呢?”
引她来,可不是为了与她争论,更不是为了让她臭骂自己一顿的。
扶川垂下眼睫,瞥向那些孩子。
有几个看明白了,知道这大姐姐是来救他们的,正悄悄抬头,用那炽热期盼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呢。
他笑了起来。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
他起身,“仗着一身武艺,劫些富商小官,没人愿意花功夫去抓你,可你要是劫了大官呢?悬赏令一出,江湖高手众多,你
又能逃得了几时?”
天雎硬气说:“想逃,自然能逃。”
扶川笑着点了下头,“也是,毕竟天家已经逃了这么多年了,这是你母亲教你的吧,天家断在你娘这一代不是没有道理。”
姑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扶川听到了,满不在乎,反倒使出重击,“当年天家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号的,既然不怕为何要逃回燕州?”
他缓缓走过去,在离她一步之时停下,“你娘怕的是什么,你自己最清楚不过,怎么还能反过来问我,掌权之人有什么好
呢?”
见天雎虽有怒气,但眉宇间略有迟疑,扶川继而微微躬身与她平视。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出身名门,从小就被寄予众望。即使成了江洋大盗,也没人敢瞧不起你,你自然不谙世事,以为这个天下就应该以你认为的正义所运行。睁眼看看这些从出生就不如你,乃至死都未必赶上你出生的人吧。”
“他们……是照你这么想的吗?”
天雎看着他那表面戏谑,其实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升起的怒气渐渐被一种疑惑所替代。
这种疑惑从第一次见他就有了。
扶川似乎对她有莫名的敌意。
还不是想要置于她死地的那种,是想要看她过得不好,想要知道她也是有弱点的,甚至现在扶川的眼睛里就暗含着一种期待,
想要她承认,她怕。
她想到这儿,有些出神。扶川已偏过头去,问那些孩子:“你们有谁,想要留下来的?”
有的孩子光是听到他说话都缩回了脑袋,但有几个年纪稍大点的,早慧懂了些事的,将他方才那番话听懂了个大概。
竟慢慢起身了。
天雎愣住,一直攥着的拳霎时间卸力,放开了。
“看到了吗?”
瞧她一脸怒气烟消云散,楞楞地看着那几个孩子,扶川转身坐回椅子上,颇为疲惫地支起了额。
“冲你白日里帮咱家退了那臭道士,又帮我气得那看门狗,连夜飞鸽传书回京,使我心中好不快意。咱家也卖你个面子,你要
真想让我放了这些孩子,我可以放。”
天雎终于有可说的了,“你要什么?”
扶川勾唇,说不清是夸赞还是阴阳怪气,“跟你这样的女侠说话,真是痛快。”
继而笑意瞬失,语气狠了许多,明晃晃的威胁之意。
“把祝子序拿走的遗书偷给我。”
天雎皱起眉头,“你不是说遗书上写的是邪道术法……”
话没说完,扶川抢道:“我懂的害人的术法,可比他那上面写的方便多了,我不会用的。只是我不想看到,我明明把人杀了,
那臭道士还有东西寄托情思而已。”
他抿了口茶,茶杯被他放下时,竟然皲裂开来,碎成几块儿残片。
“我看不惯,我要让他连一封遗书,都护不了。”
天雎背后升起一股凉意,从背一直攀爬至头顶。
“我可以帮你偷过来,但你先放了他们。”
扶川知她这个性子,根本不屑于耍诈,这些孩子留在府上也吵闹,唤道:“小乐儿。”
主屋的屋顶上飞下来一人,利落地单膝跪到扶川身侧,“干爹。”
“放人。”
小乐儿点头,起身就要带那些孩子离开,一眼没看天雎。
“等等。”
天雎望着那几个站起来的孩子,观察到他们听到可以离开的时候,脸上那副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表情。
沉声道:“愿意留下的,你就留着吧。”
小乐儿回头看她,又探了眼干爹的脸色,见干爹也是一愣。
她不是不谙世事,行走江湖这几年劫富济贫,自然也见了许多不平之事,贫苦百姓被欺压的数不胜数。
她见过以权压人,所以这些年偷贪官,也只是偷些无足轻重的、够不可见人的、被偷也不敢声张的。
江湖赞她,赞的是济贫,而非她有多么的不畏强权。
至此,方才扶川那番话,她才无法反驳。
十几个孩子,分成了两部分,就像一条分叉路,背道而驰,天差地别。
“有些路是人自己选的,我家逃回燕州是,这些孩子是,”天雎抬眸,正视扶川的眼睛,“你也是。”
扶川看着她,看到的却不是她,是一个少年放下了刀,转身走进了暗无天日的皇宫。
天雎对着那部分留下来的孩子,问道:“谁家……住在檀家村的村口,院子里有棵树大槐树。”
没有……没有……
可真的有个孩子,**岁的男孩儿,怯生生地站了出来。
“你家,只有你,和一位婆婆?”
那孩子点点头。
天雎心头大石坠入深渊。
扶川和小乐儿看着她问,不知她这是何意,也没有阻拦。
“你走了,她怎么办?”
孩子太瘦了,像只刚出生的小猫,垂着脑袋抬眼看她,。
“奶奶说她生病了,活不久了……她要我活下去。”
他似乎还不知道奶奶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但又像知道,毕竟他选择了留下,应该只是麻木了。
天雎的目光扫过这院子的所有人,掠过茫然的扶川时定住了,最后还是垂了下去,对小男孩说:“等你想回家,就去槐树边上
看看吧,她葬在了那里。”
转身一跃,飞过屋顶后没进了黑暗,无影无踪。
她走之后很久,扶川才开口,问那愣在原地,一动都不动的孩子。
“你叫什么名字?”
这话,小乐儿刻进过骨子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孩子带着哭腔,说:“檀依。”
扶川又笑了起来,“相依为命的依吗?”
孩子点头,听到他说的相依为命,突然泪如雨下。
他无声地笑了会儿,看了一眼天雎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笑意像是逐渐崩塌的面具,如桌上的茶杯一样,碎成好几块。
*
回到福仙居,见吕佩遥睡得香甜,天雎便蹑手蹑脚放下刀,足尖微微踮起地走到床边。
不料,却听沉在睡梦中的人,喃喃一句:“谁要你的破镯子……”还蹬了被子,刚好落入天雎手中,“……臭山山。”
她知佩遥只是恼齐山山,而非不喜欢他。
可她看得出佩遥的喜欢,却辨不出齐山山此人到底何意,不知对佩遥究竟是男女间的喜爱,还是只是出于对青梅竹马的珍爱,
难以捉摸。
但更让她难以捉摸的,是那个宦官。
从第一次见面就莫名其妙地对她有奇怪的敌意,不杀她也不放过她,还故意接近她,使那个只要一出现就过分关注扶川的女将
军吃醋。
姬妘将军怎么会和一个宦官有牵扯呢?
还有祝子序,他为何会为了一个草芥人命的师弟,对如日中天的扶川当街动手?
和扶川有关的所有事情,似乎都难以捉摸。
天雎只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他,从没有人让她直面面对……天家是逃回燕州的事实。
江湖上对天家颇有微词,但没人知道盗圣就是天家传人,她自然从来没有想过,也可以说逃避了。
扶川的眼睛似乎不止能见到鬼,还能洞察人心,天雎想到他看着自己的样子,后颈就直冒冷汗,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平复了会儿,又想到檀家村那个执意要留在玄厂的孩子,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玄厂的日子定不会好过,但他只身一人日子总是不好过的,只望他有个能依仗的立柱吧。
过了几日,佩遥常随着吕逢哲去九鼎帮帮忙,接待江湖上各大名门正派,天雎不打算轻易曝露身份,便没有跟过去。
齐山山哄了佩遥几日,这段时间却因抓不到人,紫幽城现下又受妖狐侵害,自己武功有限,不敢到处乱走,只能整日在客栈里
和侠士们闲聊。
这些侠士来自天南海北五湖四海,有的来自山海关以北的燕州,他们说最冷之时冰封千里,烧开的水洒向空中,可以瞬间凝结
成冰。
还有从嘉峪关的茫茫大漠而来,那里日落之时黄沙会渐渐吞噬天上的太阳。
这些事在他眼里皆是天方夜谭。
齐山山父母管得严,觉得他心智尚未成熟,家里生意能放心让他负责的,也就仅限于濯州附近这一圈方寸之地。京城倒去过两
次,不过都是跟在父亲屁股后面。
此时听各位四处闯荡江湖的大侠畅所欲言,眸间闪烁出向往的目光。
而坐在边上的天雎却能听出,这些人的话里半真半假,为了不惹人注意,说假话的她也没有拆穿,只是本来就心绪烦闷,此刻
便越发无聊。
直到有位白须长髯的老者口中提到了一个人,天雎才抬起了头。
“这二十年来妖孽频出,四大门派各处平乱,可终究是群龙无首,这年轻一辈里竟无一人可堪大任。这妖狐非同小可,此次比
武大会,若真能选出一个领头之士自然最好,只不过依我看……现今仍无人能比得上段九大侠。”
老者不住轻抚自己的长须,语气间尽是哀叹,稍显刻意,不难看出他还有另一层意思。
天雎扬起唇角,挑破道:“前辈可是见过段九大侠?”
那老者见有人肯给他搭茬,登时放下须子,几乎换了个人般,骄傲道:“不过萍水相逢,数面之缘罢了。”
旁人惊羡于他,尤其齐山山忙问:“老前辈是在哪里遇到他的,因何事相逢啊?”
侠士们皆翘首以盼,仿佛这段九是个什么已灭绝的神兽。
老者自然满意,娓娓道来:“曾于十年前一深山密林中,遇见过段大侠,他躺在树上饮酒酣睡,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孩使邪招
偷袭他,被大侠好一顿教训。”说着大笑起来。
天雎却在心里冷笑道:“尽胡说八道,十年前段师父还在我家住着呢,怎会去什么深山密林。拿段师父吹嘘,要不是看你年纪
大,我定让你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堪。”
“只是可惜段九大侠潇洒随性,这么多年来也再无踪迹,许是归隐山林,不闻江湖事,不然哪会容这只妖狐作祟!”
众人附和唏嘘间,一道刺耳的声音闯了进来。
“怕是段九大侠也未敢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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