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目光重新投向心无旁骛、仔细研究海报的姚曳时，方又不觉得无语了。
海报上，是从某几部外国恐怖电影中截取的经典画面拼凑在一起的速成品，只要进入那扇门，游客将成为误闯进废弃精神病院的落单者。
好像谈及鬼屋，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样，要么是医院要么是学校，新颖一点的做成马戏团，或是带情节的老宅设定，已经算是罕见，倒不如直接去玩密室，那样还有被活人吓的乐趣。
可是，方哲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奇葩，居然想在这里好好吓一吓姚曳。
他自己是看恐怖片都能睡着的，周围朋友中谁说要去恐怖密室玩，必会拉着他一起，因为他从来没被吓到过，就连游戏公司的超真实VR惊悚体验，在他这里都是手到擒来。
小小一座鬼屋，还不就是洒洒水。
他一边骄傲自己夸张的反射弧，一边想象姚曳被吓到后扑到他怀里的样子，心里美得要飞起来。
刚才的牵手与拥抱，令他的身体漏了一个洞，且越扩越大。
他已经是被炒熟的红皮花生，不自知地想吞下另一颗没被炒熟的红皮花生下酒吃。
也想对着那个人说“那你晚上可得抱着我睡……”，这样才能让今天过得额外长，长到再也结束不了……
另一颗花生已经研究完海报，正要回头的时候，方哲明的下巴忽然搭到他肩膀上，继而凑在耳朵边问：“走，进去逛逛吧！”
然后没等他同意，便拽着他的手腕朝门口带。
“方哥……”姚曳有些急恼，可又想表现得不在乎，被带到门边后他终于顿住，龟缩着不敢往里闯，只是眼神略带点戒备地四处张望，好像只要他进去，就会跳出什么吓人的怪物。
其实，他倒不是真的害怕，就是对恐怖事物的本能反应罢了。
没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人给拽到鬼屋里面，任谁都会懵一下子，不懵不是正常人。
巧了，方哲明恰恰不是个正常人。
还是个大色鬼！
鬼屋项目除了他俩在排之外，还有一对父子，儿子看上去在上小学，估计4、5年纪的样子，胖嘟嘟系着红领巾，一看就是被他爸直接从学校给领过来的。
姚曳做好心理建设，然后跟在这对父子的身后。
“我是少先队员！牛鬼蛇神通通闪开！”那个儿子边扯着红领巾边高声喧哗，他爸拍他的屁股蛋子，于是他喊得更凶了。
被这么个大喇叭随身环伺，再可怕的东西也要撕去好几层滤镜。
方哲明不太满意，早知道就不跟这对父子一道进来了。
周遭都是惨绿的景象，刺得人往往要反应很长时间才能看清，那些被机械操纵枯燥晃动着的断肢残臂。
顺着路走到底，左手边的空间被刻意切割成好几处风格迥异的房间。
走的时候，游客头顶还挂着东西，是撕成一缕一缕沾“血”的碎布，中间夹杂用泡沫做出来的不太逼真的夸张器官。
那些房间，姚曳都认真看了，有“护士”举着电锯切割“病人”的身体，有“医生”拿着手术刀捅在“病人”的脖颈，其实人物模型做得很粗糙，只是起到气氛调节的作用。
他看得津津有味，嘴里也跟着那个胖小子在念：“我是党/员！牛鬼蛇神通通闪开！”
好像这句话是什么救命咒语，让他自带谁也侵犯不了的正气。
再说了，从进来开始，方哲明便牢牢牵着他的右手，靠得近的时候，他的手臂蹭到冰凉的表带，又多少分了些被恐惧占据的心思。
他不知道方哲明不太爽，方的眼睛被绿灯晃得难受，还要忍受聒噪的吵闹，要不是听见姚曳小声的嘀咕觉得好玩，他真就不干了。
小胖子的声音渐行渐远，方猜测前方可能就要抵达鬼屋出口，因此那对父子正加快脚步。
于是他鸡贼地把人往眼角瞥见的小路上带。
也不知道笔直的通道怎么会冒出一条分支岔路来，只拐了个弯，鬼屋隐藏的小空间便暴露无疑。
姚曳瞬间站定了不敢动。
他看见在惨绿的灯光下，狭小的房间正中央立着座墓碑。
没有“人”，也没有话筒喇叭播放恐怖的声音，有且只有座小坟包，墓碑静静地戗在坟包前面。
房间门头上写着：厉鬼之墓。
应该是鬼屋的隐藏彩蛋。
姚曳的心脏像是被人猛地攥紧了，他感觉从脚底板刮来一阵冷风，旋着旋着刮到头顶，然后变作冷汗蹭蹭往下淌。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深处最害怕的画面重合到一起。
再次攫取他身体的控制权。
“怎么了？”方哲明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他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然而姚曳的手冷得像是块冰，且指节微微打着颤，像是受到很大冲击，方哲明愣住了，明明刚才的气氛那样好，他只是想把人带到僻静处单独相处，再水到渠成地发生些刺激的事……
然而现在这种情况，他又开始后悔，姚曳明显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于是他也跟着急躁起来：“走，我带你出去。”
话音未落，寂静的坟墓惊现巨变！
有个黑影子张牙舞爪地推倒墓碑，从土包里窜了出来……
为营造恐怖氛围，黑影子两边还喷了几股强劲的白烟，吹得几米开外人的眼睫毛都在乱飞，生怕游客留意不到似的。
猝不及防来这一下，姚曳忽然双腿绵软，差点跪倒在地。
被方哲明接住带到三面环顾的角落里，闷起来。
那双腿才算有了点力气，但是还在微微打晃。
把吓白的脸埋进方系在肩膀上的衬衫里，深深吸了两口热气，姚曳再抬头时，看见衬衫上被洇上去两小团水渍，可是他明明没有哭，于是不争气地觉得把方的衬衫又弄脏了很讨厌。
他虚弱地说：“我又把你衣服弄脏了……”说完，委屈的情绪瞬间找上来，立刻开始抽泣。
只抽了一分钟不到便停下了。
因为方哲明突然低头吻他。
他被夹在这样安全的角落里，身子骨都是软软的，右手还和人紧紧握着，对方的另一只手从腋下穿上来按着他的背，他的屁股虚弱地靠在墙上，分开的、打着晃的双腿中间，插进来方的一只腿，因此他整个人勉强能被撑起来。
并不是一个深吻。
现在不适合拥有深吻。
方的嘴唇有股香草的甜味，他记得应该是那次去酒吧的时候方在车里抽的烟的味道，当时大概觉得很好闻，因此他用手把车窗按关起来，然后意犹未尽地埋头往鼻子里送。
那之后他上网专门搜过，似乎是个日本牌子的香烟，烟身是粉色的。
尝过嘴唇的甜味，心情变得像和方头回坐在车上时那样好，于是扑簌簌落下最后几滴委屈，尽数一股脑洇入面前的衬衫里。
感受到他短促地吁出温热的鼻息，方哲明挪开自己的嘴唇，随后温温柔柔地蹭了蹭他鼻尖上的那颗痣：“还怕吗？”
像是吃到一半的蛋糕忽然被人拿开。
姚曳思考片刻，接着他用空余的那只手贴上方哲明的脸颊，脚下使力将嘴巴主动送上去。
依然是浅浅的、不张嘴的触吻。
吻到最后，他变卦般伸出舌尖，在方的嘴唇上轻轻舔了一下，将那阵香草甜味囫囵个带进嘴巴里面，然后几不可察地偷偷咀嚼两下。
他感觉方的鼻息忽然变得粗热，香草味也愈发浓了，于是赶紧把头埋进湿了几滴的衬衫里，接着摇摇头，用一种闷闷的，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说：“不怕了。”
方哲明深吸一口气，他太热了。
他和墙壁固住姚曳的身体，可是他自己也好像在被姚曳固住。
统统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彼此交换温热的鼻息。
姚曳的腿开始变得有力，不时通过裤脚蹭到他的，因此这会他又开始后悔没穿短裤过来，否则他的腿骨将和另两只吸饱了水的亲密交缠……
不行，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
方哲明啊方哲明，你都把一个青春大男孩搞哭了，如此可恶。
然后他的思绪又开始乱飞，以后姚曳再跟人玩“你有我没有”，岂不是可以少喝一点酒？
……
这么胡思乱想着，身上的热也便退了。
他站定身体，把最后一股热从鼻子里挤出去，然后问：“现在好了吗？”
姚曳点点头：“好了。”不再靠着墙，不再靠着他的肩膀。
方哲明将攥得紧紧的那只手松开，掌心里全是汗：“闭上眼。”他说，然后把晾至半干的掌心盖在对方眼睛上，另一只手揽过姚曳的肩膀将人往外面带。
心口忽然被什么捋了一下，继而脑子里产生熟悉无比的即视感，像是现在做着的事，某个时刻也曾发生过。
他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某些遥远深邃的片段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仿佛迅速坠亡的流星，还没许愿就已消失。
深入去想又想不起来，他只好不再纠结，专心把人带到出口。
一直带到自动贩卖机前，松手扫了瓶矿泉水，递给仍然木着脸的姚曳。
姚对嘴喝了两小口，放下来的时候，瓶口聚了几滴喝水时从他嘴里漏出来的水珠，亮晶晶的，正要拧紧瓶盖，方哲明自然地讨过来，也对嘴喝了一大口。
于是姚擦嘴的动作停顿住，看见方把嘴巴上亮晶晶的水珠含掉。
“你……怕鬼？”方拧上盖子，问。
“嗯……有点儿。”姚把目光移到他拧盖子那只手，眼神变得柔软。
大概是为了缓和气氛，方哲明忽然笑起来，用手揉揉他的头发：“那你小时候肯定尿床，怕鬼的小孩都爱尿床。”
“没……”姚曳抬手整理被揉乱的头发，觉得发根都好像变得柔软，接着他颇有些囧地替自己辩解，“我小时候不尿床。”
男孩子好像对尿床这件事都有些羞耻心，方觉得他不好意思承认，于是开玩笑说：“哎，别是你不记得了，要不你晚上打电话给阿姨问一问，哈哈……”
……
“我妈妈不在了……”姚冷不丁说，低头抠手指，又补充一句，“爸妈都不在了……”
方哲明的笑立刻梗住，并急速转换成控制不住的干咳。
这趟鬼屋之行着实让人心惊肉跳，先是姚曳被吓到，然后他们彼此交换了两枚浅浅的吻，现在气氛没缓和过来，倒把姚的伤心事给勾了出来。
方哲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只不过想和姚变得更亲密些，继而让今天的快乐延续得更久一些，可老天为何给他制造这么多磨难？
不过往好了想，他又觉得今天不算没有收获，至少证明了姚对他颇有好感，否则对方就不会在那张长凳上从早晨等到下午，第二个吻也不会主动落到他的唇上。
这么想着，方哲明抬手捻住姚胸前的漫画狗头，他用指腹蹭刮狗头粗糙的钩边，然后说：“不要伤心，嗯，坐过山车的时候，你爸妈肯定在天上看到你开心的样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低沉、混沌，代表了犹疑的信念，“他们也会跟着开心的。”
姚曳低头去看胸前被揉捻的漫画狗头，他很想问方哲明今天玩得开不开心，在他们握手冲向天空的那一刻开不开心。
然而到底没有问出口，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走到场馆门口，方抬手看表，已是夜里8点过半。
剩下不到半小时就要闭馆，人群稀稀拉拉地都往门口走。
“曳哥！曳哥！”忽然有人尖着嗓子冲他们喊，是小浩，他和姐姐居然玩到现在还没离开。
从早到晚不停地刷项目，小浩除了出一身汗之外，其电量完全看不出有丝毫损耗，倒是跟在弟弟身后老远的小新，不仅弯腰驼背地走路，甚至累的眼皮都快撑不开了。
真该介绍这孩子去某孚电池厂打工，姚曳在脑海里描绘出小浩端着某孚的电池说台词的搞笑画面。
“一节更比六节强，让我猛刷项目，超长续航。”
光是想象，使得他开心地勾起一抹笑，被方哲明敏锐地捕捉到。
“认识？”方的语气说不上好。
“哦，他姐姐是店里的同事，你见过的。”姚曳回他，然而方哲明完全想不起来，直到看见小新的脸，他终于记起个大概，接着把脸转到旁边。
小新是认识方的，甚至印象很深刻。
她知道姚曳是等朋友过来一起玩，却没想到是咖啡店里的客人，还是脾气很坏曾被姚得罪过的客人。
于是小新狐疑地看向姚，对方没做多余解释。
“你们也要走了吗？”姚问。
“没，”小浩指了指大门旁，那个亮着灯正在转的巨大粉色摩天轮，说，“最后再排一下这个，”他瞥了眼不爱搭理人的方哲明，然后又说，“晚上人少灯光不错，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摩天轮是情侣们的必刷项目，今天入园的情侣那么多，卡在这个点去排是很明智的选择。
然而姚曳想都没想地回绝道：“不行，我朋友恐高，他坐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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