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昨夜，辉杳湫回柏架的路上。
祭祀的车队由牧奴拉着，通过北城门。
车内的私密空间内，一条水做的蓝色小龙从车顶吊下来，倒立的五官对着辉杳湫说着话。
“噗，这么一件事情就能让你担心成这样？”谢月嗤笑他。
“我第一次在父亲不在的情况下主持祭祀，就和父亲指导我时的祭祀不一样，很有可能是我的问题啊！”辉杳湫努嘴。
兰城上城区每年都有贵族死亡，贵族的葬礼都得大祭司来办，而辉杳湫没有成年的那几年，就是柏架的小祭司在辉介的指导下抱着辉杳湫办葬礼。
多少年耳濡目染，辉杳湫当然知道正常的葬礼是什么样子的。
水葬前，逝者的尸体是用红布包着的。祭祀开始，大祭司先把尸体抛到枯江大峡谷里，留下红布。然后用法杖的宝石对准月光，照亮峡谷北崖上的符号，吟诵出那个符号对应的祭文。
炫长音对应的符号是“曝”，本身寓意就不好。从字形看，“曝”字有两个“日”，就算是贵族，也未免太僭越。
太阳在德歌伊的地位很尴尬，高原上发光的有四个：太阳、月亮、灵山、星星，德歌伊人信仰月亮、信仰灵山、信仰星星，可唯独不信太阳。
但毕竟是发光的东西，德歌伊人对其有尊重。
僭越的祭文背完，就是逝者还魂，借大祭司的口说遗言。
说完后，她的灵魂应该会回到在“她”的舌头上，聚成水珠，融入枯江大峡谷的万千灵魂水流之中。
这是正常的葬礼。
谢月笑着，小孩子的声音很清澈：“你就放心吧，祭祀这种和神有关的事情，出现多少怪事都是正常的。”
辉杳湫：“这根本不符合道理，炫长音做什么了？怎么又是‘曝’又是鸟葬的？她哪里僭越了？”
谢月想了想：“要我解读的话……曝字出现的原因不是僭越，那个字有晒伤、过量的光的意思，她不是背叛兰城，信仰了黑城的神吗，我就让灵光多晒晒她喽。”
辉杳湫脑袋一卡：“对哦，月光照亮北崖才显现字符，所以出现什么字符都是您定的？”
谢月倒挂着点了点龙脑袋。
谢月：“那个白鸟不是我干的，是黑城的星哨。”
辉杳湫心生嫌恶：“黑城的魔人怎么使唤得动灵兽？”
谢月：“灵兽四百年前就灭绝啦，高原上怎么可能出现灵兽？”
辉杳湫：“可是我见过普通的鸟，那一定不是……”
谢月：“如果是走兽类，我还可能会怀疑一下是不是荒神的白灵兽回来了，但那是鸟，我就没管——我死前和那个星哨关系还不错，她不会干什么坏事的。”
谢月：“那个星哨是慕天蝎，惯用一条铁链，擅长控制魔兽的移动，辅助其他魔人猎魔。据说她曾有一个灵兽好友，死在四百年前，被慕天蝎用半条命换回来了一缕灵魂。”
谢月：“灵兽族已经全部灭绝了，没人怀疑这件事，我也看见了那只鸟，像灵鸟，但气息很弱。很附和慕天蝎那好友的状况。”
辉杳湫问：“她为什么要炫长音的灵魂呢？”
谢月：“不知道，可能是不想让她继续说遗言了？她不是让挖开西城门的地下吗，我上次就是在那里看见的慕天秤——那是黑城在兰城的据点之一。”
“又是被我打扰又是被炫长音泄密，他们不可能继续用那个据点了，不用管，莠丫的人如果想实现一下她的遗愿，要挖的话就挖吧，他们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
辉杳湫发愁地说：“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把兰城划归黑城的统治下吗？何必这么做？黑城和兰城一个在江北一个在江南，峡谷上又没有桥，就是掠夺物资，也太麻烦了吧。”
就是之前黑城被天机兽袭击，不得已向南袭击兰城的那次，过程也不轻松。黑城人有通过峡谷的方法，但不会常用。
辉杳湫说：“兰城人没有黑城人战斗力强，黑城如果想武力统一两城，根本不难。”
谢月问：“你当我真死了？黑城要是打过来，我先不服。”
辉杳湫尴尬闭嘴，心里说是谁之前说自己打不过星哨的。
谢月：“黑城想干嘛，我知道了。慕天秤潜伏的这百年，我一直以为只是传那劳子死亡女神的信仰，现在慕天蝎也来了，就不简单了。”
谢月：“他们还是想要兰城的神权，咱们得加紧了。”
辉杳湫一头雾水：“什么神权？”
谢月从车顶翻了下来——倒挂着是她的爱好，翻下来则意味着她认真起来了。
她化成小女孩的人形，坐辉杳湫对面，神情严肃：“德歌伊高原现在没有神，四百年前谢江死后再没有神继位，你知道吧。”
辉杳湫点点头：“本来的神储是镜花王女，但王女死在谢江之前，谢江死后您还未继位，就死了。”
谢月说正事时不会带上自己的情感，像严厉的王：“对，我当时没有第一时间继位，就是因为谢江留下来的权柄不全。”
“据妈妈说，高原的权柄是经过世界书见证后才交给谢的，谢江本来不是高原的神，祂把谢的一根足骨砍了下来，做成了骨笛，这个骨笛就是高原的神权，有骨笛才拥有了称神的资格。”
“成神需要三个要素：神权、神力和信徒。我当时有神力，但没有信徒和神权。”
“四百年前妈妈不知为何将骨笛折断成了三份：笛头笛身和笛尾，给了姐姐笛头，自己留着笛身和笛尾。”
“黑城的将军想要成神，也要神权。当年他可是谢江的将军，谢江濒死时我不在身边，祂把笛身交给他，让他转交给我，可没想到，他没有。”
辉杳湫问：“他私吞了？”
谢月板着脸点头，这个表情在一个小女孩脸上十分不和谐。
谢月：“之后，我也死了。我是谢江死前亲口承认的神储，只要我成神，就能脱离这种灵魂态，回到世间，让水再次流在枯江大峡谷之中。”
“所以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全部的权柄。但显然，他也在找。”
“笛头一定在兰城，姐姐就是死在这里的。慕天秤应该是怀疑笛头在柏架藏着，但其实没有，我早就把柏架翻过了。”
辉杳湫明白了，这是谢月和黑城将军的一场争夺赛，谁得到了全部的神权、满足了成神的三个条件，谁就能成神。
黑城派人来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找到笛头和笛尾，完成黑城将军的登基仪式。
“至于笛尾……没人知道在哪。”谢月摇摇头。
辉杳湫说：“怎么会这样……如果最后您和黑城的将军都没有成神，会怎么样呢？”
谢月指了指上方，是车顶，但辉杳湫知道她指向的是天空，高原的天空：“你知道四百年前，谢江死，高原无神后，世界对高原做了什么吗？”
辉杳湫不知道。
谢月：“世界让时间神使对德歌伊下达了锁国令。四百年了，高原不可进出。”
“我死后，德歌伊再没下雨，谢江干涸、青草枯萎。”
“德歌伊的文明也发生了倒退。四百年前，东方的拂歌平原已经废除了奴隶制度，可以买卖土地。德歌伊四百年前只在农业上比拂歌落后一些，而现在，德歌伊的农业已经崩溃了，所有人靠魔晶过日。”
“锁国令的影响有很多，但不解决神位问题，世界不会让德歌伊解封。”
一下子知道太多，辉杳湫的头都疼了起来。
“可是殿下，您离神位的距离是不是有点远？先不说您现在没有骨笛，就是神力和信徒，您好像也没有啊？”
“我呸，我怎么没有神力了？”谢月发怒地踩辉杳湫的脚。
毫无攻击性。
谢月也反应过来了，摸了摸鼻头：“神力不是体现在这方面……讲起来太麻烦了，总之现在我能把水月契给你做灵剑，就能说明我有神力。”
“我现在确实没有信徒……不对，有你。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信徒。”
辉杳湫：“需要我给您传教吗？不对，您守护兰城四百年，为什么要用镜花王女的名义？如果用您自己的名义，现在兰城都是您的信徒。”
谢月叹气：“还不是为了姐姐的那份神权，我想着，用这么多信仰的力量是不是能唤醒姐姐的灵魂，哪怕一瞬间，起码让我知道姐姐的笛头最后去哪了也好啊……”
“很明显，四百年来，我失败得很。”她双手一摆，低下头，很沮丧的样子。
“现在我也不能突然让兰城的人去信仰我了。天秤在盯着，一旦被他发现我还有一口气，我也不用想着复活了。”
这场争夺赛里谢月处于完全的劣势啊。
牧奴拉的车停下了，到柏架了。
谢月的身影淡下来，消失不见。
您走的是不是有点快，我还没想明白。
笛头……笛头，谢月说镜花王女最后是死在兰城的，笛头一定在兰城。
不能帮谢月传教，那就先帮她找笛头好了。
天快亮时，辉介掀开辉杳湫的门帘，问他：“月儿，他们说水葬被打断了？”
辉杳湫站起来，低着头，有些扭捏：“我……嗯，突然来了一只鸟，把公主的灵魂吃了，我想您应该是睡了，就没去打扰您。”
辉介走过去，搂住他坐下：“你第一次办祭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出事了就找我，嗯？”
父亲的手在他的腰上，辉杳湫感到不舒服。他搂着父亲的胳膊，靠在他怀里，好像在害怕，却同时把他的手缓缓移开了。不想，他的手又放到了他没穿什么的腿上。
自他成年以来，父亲对他的身体接触是不是有点多了。
“是鸟，可是和之前我在旧风林里见到的一样，是那种普通鸟。”辉杳湫的声音闷闷的，是他思考了半天才得出的最合适的回答。
谢月说那是慕天蝎的好友，不算真正的灵鸟，还说慕天蝎不会做什么坏事，那么还是瞒住吧。
辉介问：“怎么回事？旧风林出事了？”
辉杳湫装着带了些哭腔：“我不知道……我好累……”
辉介连忙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背，给他揩拭掉眼泪：“没事了没事，你做的很好，这次葬礼已经结束了，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找你。”
他站起身，要走开，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在辉杳湫嘴唇上亲了一下。
待门帘被放下，辉杳湫才松开了已经在手心扣出印子的手指。
他是不知道他是他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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