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的隔音效果并不好，陈述一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了屋内交杂的人声。
只不过他没心思听仔细，还以为舅妈又带了些朋友回来闲聊。
铁门声打断了屋内的人声，陈述一的视线仅停在脚下。
“述一，你回来了。”
陈述一换鞋的动作顿住，听出了自己母亲的声音。
刘眠放下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手随便攥着纸巾擦了两下，迈步走向门口。
没等陈述一直起腰，背上的书包就被她提起了一半。
“不用，我自己来。”语气略显疏远。
陈述一迅速站起，手指蓄了力拽着书包回到了背上。
自己儿子身上的疏离感她早已悉知，只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能完全适应陈述一性情的转变。
刘眠在原地怔愣了一瞬，最后只好收了手，习惯带着笑容看向陈述一。
门口的空间狭小，刘眠站在面前他没法移动。正欲张口，目光侧飘过去看见了沙发上坐着的第二个人。
陈述一眉心很快皱起来，握着书包背带的手紧了紧。
他全然忘了自己前一句要说的话，回转视线对上刘眠戚戚的眼神，问：“妈，陈一月呢？”
刘眠没来得及反应，陈铭低沉的声音就从远处飘了过来，“在家。”
陈述一的表情变得难看，刘眠见状上前拉住陈述一的衣角，像是在安抚他的情绪。
陈述一垂眸看了一眼，一口气憋在胸腔，近乎在用尽全力隐忍情绪。
“一个人？”
刘眠拉着陈述一往侧边移动了一下，转身给陈铭抛了个眼神，但陈铭丝毫没在意。
依旧镇定自若：“我们拖了胡阿姨帮忙照看。”
胡阿姨是对门的邻居，自己家的孩子才刚满三岁，所谓的照看顶多是送点多做的饭菜。
陈述一的声音变得枯哑，“爸，陈一月才二年级。”话他不敢讲的太直白。
陈铭端起纸杯喝了口水，“遇事要有轻重缓急之分。”
陈述一抿着嘴冷笑了一下，但不明显，“轻重......?”
陈铭兀自站起身，材质不好的西装裤上很快落下几个显眼的褶皱。
他朝着门口走了几步，严肃道：“述一，现在你的事情要更重要。”
陈述一咬了下内唇肉，不再说话。
他自然知道陈铭口中所谓“重要”的事情。
一切都与学习有关，所以这次无非是来帮他做出分班的选择。
舅妈坐在沙发上有些看不下去了，外来的三人站在家里跟个移动的柱子似的，靠近时还汩汩冒着寒气。
她动作小心地戳了下男人，舅舅很快站起来，“小眠你快带着陈铭和述一坐下啊。”
虽是亲戚，但他能指挥的也只有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了。
刘眠连忙“嗯”了声，上手拦着陈述一往里屋走。
经过陈铭时，“你又去图书馆了？”陈铭说。
陈述一停下脚步，喉结不自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这是他周末出门常用的借口，很显然舅舅舅妈把这些事全然告知里。
“嗯。”他稳下声音。
陈铭：“跟同学一起去的？”
后脊像是被人敲了一下，半边身子很快有了短促的麻痹感，动作变得更不自然了。
陈铭向来不问没把握的事，一般问出来的问题都是有实证的事实。应了，事还能变简单点。
“嗯。”
这下氛围又古怪起来，这家的两主人不打算掺和了。
沉默里只有刘眠开了口，握着陈述一的胳膊用了点力，“述一你交朋友了？”
这话只有一瞬的欣喜，剩下的是后知后觉的恐惧。
“嗯。”
他难得如此坦诚，刘眠惊了一下，下一秒去看陈铭的表情。
陈铭面色沉下去。
陈述一并没有给陈铭反问的机会，那些陈词滥调他早就听烦了。以前总想着浪费几分钟，听就听了，但现在莫名的底气拖住了他。
“朋友是年级第一。”他用陈铭心中最想听到的话封锁了陈铭的话口。
“他帮我补课，帮我的排名进步了十几名。”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这下陈铭和刘眠都沉默了。
刘子云从卧室里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雪糕，圆滚滚的眼睛眨了几下，像是在表达疑惑。
陈述一见状只能在心里暗讽自己，怎么会有人介绍自己朋友的时候是用一串冷冰冰的数据。
舅妈见状急忙一把捞过自己看戏的儿子塞在沙发上，刘子云正欲张口嘴就被捂住了。
任谁都能看出来气氛的焦灼，每个家庭的教育方式不同，这时候他们没办法插嘴。
陈铭默然了一阵，语气放松了点：“有给人家送点东西吗？”
刘眠跟着附和：“是啊述一，人家帮你这么多，你也应该......”
莫名的想要反抗的心理占据脑海，一点点吞噬了最后一丝理智。陈述一更用力咬住了嘴唇，只有霎时间的刺痛感才能让自己平复。
“他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帮我补习。”
刘眠的表情僵住，眼前这个为朋友争辩的儿子曾只留在他的幼年。
她看出陈述一紧绷的嘴角，陈铭的性子不会软，以前总是陈述一在退一步，这次却不同了。
她插在二人面前，软下来说：“行了，吃完饭再聊这些。”
“而且述一这次成绩也进步了，应该庆祝一下的。”这话是说给陈铭听的。
陈铭没回应，转过身走了。
看这背影愣是一副默不作声受了气的父亲，旁人的目光很快聚焦在陈述一身上。他知道的，一不小心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不懂事、蛮不讲理、不尊重家长的坏孩子。
只是这次，那些所谓的夸奖和诋毁他都不在乎了。
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慢慢推掉刘眠的手，语气稳下来：“我去放书包。”
*
陈述一关了门没再出来。
木门紧闭，可屋外的声音却不间断，他听到话题的中心一次次落在自己身上。
“那你们俩是怎么想的？”
“我和刘眠打算让他选理科。”
“理科好，专业多，以后好找工作。”
“是，现在世道是得多为未来考虑点。”
刘子云冷不丁插了一句：“哥哥自己想选什么啊？”
陈述一握着笔的手顿住，屋外同屋内一般陷入了死寂。
女人假装凶样，“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侃侃而谈的大人们自然当这是童言无忌，话从耳朵里溜走，丝毫没落在心上。
“他想选文科。”这话并不是回答刘子云的。
久经官场的人自然听得懂话中话，“哎，孩子还小，不懂这些。我们得帮他们兜底，这大事上面的选择不能任由他们胡来。”
屋外只余下两个男人相继响起的声音，一句推着一句，在不丢下自己态度的同时捧着彼此的情绪。
陈述一听着觉得胃里忽而翻滚，有点恶心。
捂住嘴干呕了几下，习惯性想吃小熊软糖。手指刚放进口袋才想起软糖已经很久没补货，烦躁感更烈了点。
直到在书本中翻出那张欠条，躁动的情绪才慢了下去。
纸张被他完整保存在书本夹层中，连一丝褶皱都看不到。陈述一的目光流转着，最后停在那个还没写上答案的（）处。
起初他还数着自己请教问题的次数，时间久了便忘了。
欠条的本意这才逐渐冒出了头，这是林聿川为了让他表达意愿变得心安的保障。
兰城的夏季夜晚天黑的很慢，让人总有种时间变漫长的错觉。
门被敲了两下，刘眠说：“述一，爸爸要请舅舅舅妈出去吃饭，你快收拾一下。”
*
因为是临时决定没来得及订包厢，到达饭店的时候有空位的只剩下大厅。
陈铭蹙眉和服务生交流了一会儿，服务生无奈地重复了一遍解释：“先生，最后那一间已经被人订了。”
陈铭环顾了一圈四周，最后把目光停在舅舅身上，“要不换一家。”
男人无所谓地摆了下手，语气官方听不出来真实意愿，“就在大厅随便吃点好了，都是一家人，闲聊而已嘛——”
女人一手拉着费劲拽着自己的刘子云，一边为自己丈夫撑底气，“是啊，大家都随意点。”
陈铭闻言看了眼刘眠，刘眠很快圆了话题：“行了，那我们就坐大厅吃好了。”
此话一出陈铭才说了句“行”。
刘眠转过身却没看见陈述一，温顺的笑容瞬时间消逝，她有些着急，“述一呢？”
刘子云作为被强制拉在原地洞察了全局的人默默举起手，经中午的教训，他这次有礼貌多了。
女人见状才松开他，“你要说什么子云？”
得到应允，刘子云伸出手朝着窗边最后一个空位指了一下。
“哥哥前面就过去占位置了。”
陈铭和刘眠同时将目光转过去。
近乎落地的大窗将市区灯火通明的街景一比一描绘，璀璨的灯光将陈述一单薄的身影包裹，任凭光束映照的范围再怎么广阔那身影都显得扦格难通。
服务生眼疾手快走在了最前面指路，刘子云很快被自己爹妈拽着往窗户处走。
陈铭站在原地停了一下，嘴角重重跌下来，“述一现在越来越没礼貌了。”
刘眠用手心在其背上轻拍几下，有些触景生情。“你不觉得这样的述一更像小时候吗？”无所顾虑，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只需要顺着自己的心意。
陈铭厉声道：“像小时候什么？”
他语气有些不好，刘眠惊了一下，一时之间没说话。
“要是像小时候那样自我，那就完蛋了。”
小孩总会下意识找年龄差距最小的那个人，打心里会比别人更亲一点。没等他妈妈坐下，刘子云就一屁股坐在了陈述一旁边。
女人着急招手：“刘子云你过来，哥哥要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坐一起！”
刘子云是个倔脾气，妈妈的话对他没什么威慑力，尤其是这种公共场合。他扬起脑袋，等着陈述一为他讲话。
陈述一收回窗外的目光，“没关系，就让他坐着吧。”
刘子云一听嘚瑟了起来，恨不得当众踢掉鞋子站在凳子上蹦跳。
没等他有动作，耳边落下轻轻的一声：“帅哥都是安静坐着的。”
鞋踢了一半的人立刻变成了木头人。
女人见状有些惊叹，“述一啊，你弟弟还挺听你话的。”
眼皮跳了一下，陈述一回了个礼貌的笑容，“可能因为我做哥哥时间久了。”没让话掉在地上。
刘眠过来时只能隔着刘子云坐了下来，趁着陈铭忙着点餐她冒个头看向陈述一，小声问：“述一，刚刚怎么没打声招呼就自己过来了。”
“刚看到有新来的人在找位置。”
刘眠“哦”了一声，结合餐馆这是最后一空桌的现实勉强信了这话。
但其实陈述一说谎了，餐馆压根没有新来的人。
只是他早已习惯父亲来回的迂回，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坐过来的，他今天只是懒得等了。
陈述一的注意力现在全在手机上。
今天的突发情况让他没办法守约，出门前他和林聿川发了消息，但到现在都没回复。
陈铭点完餐，舅舅顺嘴提了句现在市场的情况，陈铭很快加入了群聊。
难得话题不再跟他有关，陈述一抽空取出手机，只一秒屏幕就亮了。
tree：我今晚有点事可能没办法连麦了
3：好
两条消息隔了大半个钟头。
其实林聿川并没有问原因，但陈述一总觉得四周格外压抑，胸口憋了一堆话却无法抒发。
于是他垂下头，手指飞速在屏幕上敲字，和他的好朋友讲话。
tree：我爸妈今天来兰城了
tree：我们现在在湘水楼吃饭
tree：周末餐馆人太多了
tree：没包厢，所以我现在正坐在窗户边
他随手点开摄影功能拍了张窗外模糊的街景发了过去。
tree：要比奶茶店的视线好吧
一连串话跟弹珠似的掉落，不带停歇，陈述一只有一瞬的后悔，随即很快期待起了林聿川的回答。
3：陈述一你现在是不是很无聊
tree：嗯
tree：非常无聊
聊天界面变安静，半晌弹出条视频电话。
陈述一紧张兮兮地点了挂断，做贼心虚似的。
tree：我在外面呢！
3：我知道
3：点了视频让你看我做题
tree：？
3：不用开声音
视频又弹过来，陈述一硬着头皮点了接听。
手机屏幕里是林聿川的书桌，镜头中心摆着三个崭新的笔记本。骨节分明的手指掠过屏幕带来几张被填满的试卷，林聿川有耐心地铺开在镜头下。
正当陈述一纳闷时，聊天区弹出一条消息。
3：选一个笔记本
tree：？？？干什么
3：新的重点题库
陈述一怔了怔，须臾舒展开眼眉，露出了今天下午里最真切的一个笑容。
原来是林聿川准备的第二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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