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后上衙,赵老三又打发晏同光去吏房取卷宗,才到吏房门口,就有人从窗户里朝外调笑,“呦呦,秀才公贵足踏贱地。”
晏同光还没说什么,就听旁边的牛兴拉着脸喝了句,“吵个鸟甚!”
那人唬了一跳,不晓得牛兴哪儿来这么大火气,乖乖住嘴。
晏同光朝牛兴颔首示意,后者头也不抬,不曾理会。
若说一回两回是偶然,可三回四回后,吏房上下都看出端倪,牛旺更当面问道:“我怎么瞧着你有意维护那厮?”
他一直都知道堂兄不服,本不在意,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是典吏,你是经书,你就得听我的。
可如今牛兴竟公然维护起来,不是跟自己对着干是做什么?
若放纵下去,自己的面子往哪里搁?
牛兴面不改色,“本来天儿就热,外头蝉鸣吵得人心烦,偏他们几个还不消停,怎得,我说不得了么?”
随着牛旺对妹夫的维护,两人的关系大不如前,牛兴说话也硬邦邦的起来。
我好歹是当哥哥的,难不成还要对你卑躬屈膝不成?
纵然我卑躬屈膝了,难不成还能压过你妹夫?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老子不伺候了!
牛旺盯着他瞧了几眼,皮笑肉不笑,“说得,怎么说不得?依我看,还打得。”
眼见气氛不对,吏房众人俱都屏息凝神,生怕火烧到自己头上。
另外两个姓牛的面面相觑,硬着头皮上来打圆场,“两位哥哥都是爽快人 ,这牙齿还有咬破嘴的时候呢,并不算什么,话说开了就好,来来来,且坐且坐……”
一个扯牛兴,一个拉牛旺,死活将他们分开。
牛兴不爱在屋里坐,一声冷哼拂袖而去,那同族的后生一个趔趄,咬牙追上去。
“二哥,二哥!”牛兴在族中行二,私下里大家都喊他二哥,“二哥,莫被小人挑拨,坏了自家情分啊!”
牛兴对其他族人倒还好,耐着性子在树下站住脚,“我便痴傻,分不清好赖?”
来人干笑,“那倒不是……”
我哪儿敢啊。
院子里其他人早听到争吵,忙不迭躲开了,此刻四下无人,牛兴也巴不得与人说句心里话,“我知那书呆子居心不良,可偏偏还挑不出不是,才叫人窝火。”
一股热风刮过,繁茂的枝叶伴着撕心裂肺的蝉鸣刷拉拉响起来,吹在脸上活像下了场火,牛兴越发烦躁,“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古往今来的道理!如今连外人都知道咱们家里乱作一团,偏他还只顾着逞威风,要提拔外人,你们心里就不急?”
他与牛旺早有嫌隙,之前不过为了所谓的自家颜面一再忍耐,更自欺欺人,哄自己说外人都不知道……
可偏有个装傻的奸秀才跳出来,一把撕碎遮羞布:装什么呀,我们早就知道啦。
那一瞬间,牛兴不免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多年忍耐轰然倒塌!
这些日子他维护晏同光,未必真觉得对方好,只是胡乱找个由头借机向牛旺倾泻压抑多年的火气而已。
你不是瞧不上自家兄弟么?好,你不喜的人,我偏要相帮,能怎地!
来人谁都不敢得罪,听了这话只是头皮发麻,眼珠乱转,“这个,成不成的,还得县太爷拍板呢,何必现在就闹开?”
两边以前不是没闹过,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吓人,怕是要动真格的了。
牛兴瞥他一眼,“等?做他娘的春梦去吧!”
说完,转身就走。
这些人都是烂泥扶不上墙,力一点儿不想出,利丁点儿不往外吐,都是一路货色。
还等县太爷拍板?拍也是拍他妹夫的板儿!
自此之后,牛兴和牛旺的矛盾激化,没再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间屋子里都难待,一个在内,另一个必然拔脚出去。
吏房谁都不敢再说甚么,只是坐立难安,一个两个得空就往外窜,活像里面有洪水猛兽。
牛旺越发看晏同光不顺眼,奈何对方在刑房,伸不过手,只能故技重施,弄些不疼不痒的绊子恶心人。
而牛兴似乎决意要与他对着干,倔劲儿上来,竟公然与晏同光打招呼,一时被六房众人奉为奇景。
王恒看得直嘬牙花子,赵老三更满腹狐疑,“你给牛兴灌了什么**汤!”
晏同光满脸无辜,“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大约是他人好吧。”
真不枉自己过去几个月软磨硬泡,总算初见成效啦。
赵老三:“……”
赵老三抬手往他脑瓜子上糊了一巴掌。
好小子,翅膀硬了,开始糊弄老子了!
几日后,连牛家族老都知道了,还特意找牛兴说话。
不说还好,一说便如捅了马蜂窝,牛兴越发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怎么,我竟做不了自己的主了!在外头说什么做什么,跟谁称兄道弟,非要他牛旺点头不成?我倒成了他的奴才秧子了!”
什么阿物,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家里告状!
即便告状,怎么不问牛旺,却来问我?我是泥捏的,任人捏扁揉圆不成!
牛家众人没想到他这般大火气,齐齐唬了一跳,连连劝慰,“到底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还是堂兄弟……”
“兄弟?哈哈,好个兄弟!”牛兴从牙缝里挤出几声讥笑,指着外头道,“你们且问问他,问问同族,他心里眼里何曾有过我这个哥哥!几次三番与我没脸!外头人谁不知道,咱们老牛家出能人啦,堂堂吏房典吏,好不威风!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怎么,还要我给他当轿夫么!”
连衙门里新来的傻子都知道上下尊卑,偏一大家子装傻卖痴,算甚!
“我在衙门里说什么做什么要管,与人好歹他也要管,我是他家的猪狗还是牛马?”牛兴越说越气,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青筋鼓胀,双眼赤红,“呸,狗日的,他算什么能人?典吏的位子还不是祖上几代人打拼出来的,他运气好,投胎在本家,得了这巧宗儿,依我说,只偷着乐倒罢了,偏他不知足,在我跟前卖弄,他也配!真当自己是打江山的好汉了么?”
好一番连嘲带骂,偏他说得确有其事,牛家上下俱都讪讪,无法反驳。
还是牛兴的亲爹倚老卖老上前,“话虽如此,到底是自家事,关起门来什么不好说?你却在外头闹,与他人作美,岂不叫人看笑话?”
这话其实已经承认是牛旺有错在前,分家忍辱负重为大局。
“笑话?”牛兴不怒反笑,“咱们牛家早成了笑话啦,还用得着等今天?”
众人都晓得他说的是牛旺放着自家人不提拔,反倒偏向外姓妹夫的事,想起来也是窝火。
角落里不知谁嘟囔一句,“依我说,旺哥儿这事儿做得就不地道,怨不得兴哥儿恼。”
典吏的位子一旦交出去,可就不姓牛了,以后再想这么体面,只怕难!
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喽。
有本来就捞不着的人跟着说:“这事儿本也不是旺哥儿说了算,还得大老爷点头。”
反正怎么算都落不到我们头上,爱给谁给谁。
方才说话那人不乐意了,“你这话什么意思?胳膊肘向往拐?”
“就是,肉烂了好歹在锅里,都是姓牛的,谁吃不是吃?你可别糊涂!”
“吃?说得好听,还不是你们吃肉,我们喝汤?”
“肉汤不是肉?”
“放屁,你倒是天天喝汤,我吃肉去!”
眼见一群人就此吵嚷起来,几位族老脑瓜子都嗡嗡的,狠命往地上杵着拐棍儿,“住口,都住口!成何体统!”
又指着那几个浑水摸鱼的骂,“叫你们来商议事的还是吵架的?再多嘴就去祠堂跪着!”
老爷子狠狠剜了那几个一眼,都是不成器的。
谁没有私心?以往没有外患时,牛家内部关起门来自己争抢,也时常闹得披头散发、头破血流。幸而有了外患,难得一时团结,都只瞧牛旺的妹夫一家不顺眼。
可终究本性难移,刚有点苗头,就又对着自家人喊打喊杀,像什么话!
牛兴也是憋得狠了,趁机将多年来的种种不快都吆喝出来,喷了对面几位族老满脸唾沫星子,最后干脆利落地摔门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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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内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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