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拉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人在痛殴她的尸体。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一点也不突然。家族里每个月都会有小孩死去。少一个罗拉不算少。但是对于莉兹来说就不同了，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莉兹只觉得平时有人欺负她罗拉姐姐就会来帮她挡住，而现在罗拉已经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一愣神的功夫莉兹撞在查坦的大腿上，没由来的……她张开了嘴。
龙格泰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那个红头发瘦小的女孩，满脸是血。和女儿在一起的还有罗巴迪长老的小儿子查坦。
罗巴迪长老当然也在场，事实上他在家族的权利并不大，可再不济毕竟也是长老。老罗巴迪晚来又得子所以格外疼爱放纵查坦。而查坦现在躺在担架上，□□间一片血肉模糊，莉兹咬掉了他的命|根|子。只是无论罗巴迪怎么着急，他也忍着看龙格泰的态度。族长能亲自惩罚那个野狗一样的小女孩自然是最好。如果龙格泰对私生女有包庇之心，那么他就背后“小小”惩罚一下那个女孩。
“你的名字。”龙格泰睥睨自己的女儿说。
“莉兹·范·考锡兰，母亲是……”
按照礼仪莉兹说出自己名字的同时还要报出母亲的名字，但是很快龙格泰打断了她。
“你有没有学过什么？”
“认字和跳舞。”莉兹撇撇嘴说，她不懂为什么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大个子问了和马尔斯哥哥一样的问题。
“别的呢？”
“没有了。妈妈只教我认字和跳舞。”莉兹说，“偶尔会给我讲故事。”
“什么故事？”
“《摩罗的天女》，妈妈希望我以后像里面的天女一样漂亮能歌舞。妈妈说那样的女孩男人都喜欢。”女孩轻声说。
“现在跳一支舞，”龙格泰说，“如果跳得好，我会免除你的过失。”
女孩撇撇嘴，抬起一只手，左脚尖点地三次后，一场飞天散花、妖蛇戏火的舞蹈开始了。
稀碎的步子，摇曳的腰肢——这些都没有。女孩的眼睑低垂，长长的眼睫毛在下眼睑上投出淡淡的阴影。她本是一个美人胚子，跳起舞倒是一点都不美观，可谓敷衍又僵硬。可是她跳得很卖力。像是丫丫学步的小鸭子。
“不错。”
一舞终落，有些疲倦的小女孩喘着粗气站定。龙格泰竟然孤身击掌。
罗巴迪对于龙格泰的行为非常不满，他不懂这个年轻的族长的意思，他只想快点审问莉兹然后狠狠惩罚她。他对一个出身低贱连武学老师都请不起的小杂种没耐心。现在这个族长欣赏了一支很烂的舞，竟然还叫好！
龙格泰蹲下|身子，这样莉兹就不用仰头看着他了：“我喜欢这个舞蹈，虽然你跳得不够好，但是终归是这让我想起了以前快乐的事。你愿意做一个会跳舞的漂亮女孩么？那样的话不光是男人们，女人们也会喜欢你的。”
莉兹明亮的大眼睛像是一汪清水，女孩点点头，特有的清脆童声让龙格泰听着很舒服。其他孩子这个年纪的时候只会流鼻涕，说话带鼻音又在换牙所以吐字不清。
“愿意啊。我愿意做大家都喜欢的女孩。这样大家不会欺负我了吧？”
“当然大家都喜欢你怎么会欺负你？”龙格泰突然笑了。
罗巴迪似乎明白了龙格泰的用意，但是他不想接受。
“罗巴迪长老。”
“在。”
“从明天起，这孩子会被送到宫廷学舞蹈。”龙格泰起身说，“这个家族里不需要更多的狮子了。漂亮的小孔雀也应当受到家族的恩惠。”
“是，我会和皇室那边说，让宫廷最好的舞蹈老师教授莉兹·范·考锡兰小姐。”
“让她成为卢卡最棒的舞蹈家，像她的母亲一样。”龙格泰说。“卓玛她曾经是一个很好的舞者。”
龙格泰的意思已经明了。与其说是让莉兹和家族其他孩子走不同的道路。不如说是干脆让她成为家族的废物。家族不屑对一个天生无法撕咬的野兽动武，就像人类不愿意去掐死任何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家族里这样被“抛弃”的人不多，家族不能给任何一个孩子逃避的机会。但是莉兹·范·考锡兰有这样的机会，应当说是注定的。她的母亲是羸弱的东方人，莉兹注定无法成为健壮的猛兽。
把莉兹送到皇宫学跳舞做一个美丽的花瓶，然后嫁给一个有点家业又不势利的小贵族。这是龙格泰给自己的女儿的打算。
罗巴迪大概还不知道，莉兹·范·考锡兰，是帝国元帅、蔷薇雄狮龙格泰唯一的子嗣。他只得吩咐下人给莉兹脏兮兮的脸擦干净，让女仆带她去洗澡。明天就要送到皇宫，那么今晚就得做好准备。
“父亲……”
躺在担架上的查坦看见父亲和族长离开大堂，眼神惶恐。
“算了吧，查坦，族长要把那丫头送出去。家族不会放过每一只猛兽，但是从现在起她就是一只小鸭子了。”罗巴迪说。“以后你就好好待在园子里安心静养吧。”
不同的孩子住在不同的园子，罗巴迪的意思就是让查坦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住地……做父亲的对儿子失望了。
“父亲！父亲！”查坦拼命要留住父亲，他觉得莉兹才不会安心做一个漂亮的舞女……至于原因他又说不出来。直至莉兹被长辈们牵手走到门口，女孩回头朝查坦甜甜一笑时，男孩才想起不安的源头。
那就是自己一大帮人欺负她、直到罗拉死，这个女孩都没有哭叫，而且莉兹咬断男孩的命|根|子时……笑容愉悦欢喜。
***
卓玛打心底里想拒绝龙格泰的安排。莉兹被送进皇宫，在成为享誉卢卡的舞蹈家前，作为母亲她是没法看望自己的女儿了。如果女儿出嫁，卓玛想要见到莉兹也很艰难，虽然不似故乡对于出嫁女那般要求繁琐，但是被蔷薇家族“抛弃”的孩子是没法回到家族的。
孩子已经不是考锡兰家的孩子，母亲还是考锡兰家的女人。
唯一让卓玛安心的是女儿不必像家族其他的孩子为了打打杀杀而生。在卓玛看来那些孩子就是为了死而活。一个与另一个厮杀，最后活下来的继承死者的一切，有财富有名誉有生命还有怨念。卓玛觉得蔷薇家族就像故乡的蛊盒，里面尽是云荒之地极毒的虫蛇毒草，生命们互相吞噬而最后的活物极毒极怨。听说中了蛊毒的人必死无疑，除了剧毒难解，还有虫蛇的怨灵缠绕。
莉兹要离开卓玛了，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难过。明明前几天还在妈妈怀里哭诉。卓玛隐约有种错觉，那个又乖又可爱的孩子如果不是长大了，就是变了。长大和变不同，长大只是变得成熟。而变……那是本性质地的转换。
“妈妈没什么能给你的。只有这些。”卓玛打包了一个不算大的包袱。和龙格泰与长老们帮忙准备的东西比，这些小东西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女孩子在外干净一些，注意穿衣冷热，好好吃东西和休息。”卓玛站在篱笆里，远远的嘱咐女儿。她心里本来是有很多话的，但是不知为何说不出来。
“好的妈妈。”
莉兹捧着小包袱，吻别母亲，登上深红马车。马车的侧面是镀金的蔷薇家徽。
莉兹缩在车厢的角落，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两本小薄书，就是一摞贴身小衣物和两双有些大的棉袜。贴身的衣物有这个年纪就能穿的，还有大一些、更大一些、大到要长到妈妈那样的个子才能穿的。
一个母亲把一生对女儿的关心都装在小包袱里。
似乎是因为烛国人血统作祟，九岁的莉兹要比同龄的女孩子纤瘦矮小一些。女孩们不会因为她瘦小而轻视她——这个红发少女各种意义上简直是她们的噩梦。
莉兹学什么都快、跳舞最好、懂得又多深受老师们喜欢，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红发的女孩异常疯狂。
起初自然有不少女孩鄙视她——那些帝都的贵族少女们认为，考锡兰这个姓氏固然可怕，但是一个被抛弃的考锡兰，随便一口唾沫能淹死那个杂种少女。
于是她们在进行午餐晚餐的时候，一部分人把莉兹叫出去，另一部女孩则是把石灰、砖粉、泔水和进莉兹的午餐里。
趁莉兹洗澡时撕破她的衣裙，再把那样式奇怪的裘衣裘裤挂在旗杆上。
再有就是模仿她的笔迹写给一些顽劣风流的皇子和贵族少年情书。
然而结果莉兹把餐盘扣在恶作剧少女的头上、光着身子大摇大摆爬上旗杆取下贴身衣物坦然穿上、前来想要和她约会的男孩都被她打个半死……最后所有愚弄她的女孩都被扯掉头皮或是掰断指甲。那些金贵的女孩们躺在病床上向老师向父母哭诉。结果那个红发的小疯子连皇子的老爹、帝国皇帝都敢打。这时候大家才发现蔷薇家族丢弃的不是什么小孔雀或者小鸭子，而是一只疯狗。
疯狗和雄狮都很凶猛，不过区别就是前者是不可理喻的亡命之徒，后者天生王者。
莉兹默默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今天的牛排有点老，无论怎么切都没法把肉完美分开。莉兹顾不得礼仪，直接用手抓起牛肉和生菜。
管教礼仪的琪拉夫人对莉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算了解了这个混血小姑娘的脾性。大多数时间里她还是挺听话老实的——除了被逼急的时候。现在她吃不到肉大概是急了。有些时候琪拉看见猴急的少女反而想笑。不过琪拉实在不忍心看女孩和老牛排死性对抗……午餐结束她也吃不掉一盘牛肉。
“莉兹，咬不动就去嬷嬷那换一盘吧，这盘扔掉。”琪拉夫人说。
莉兹惺惺放下牛排，用餐巾擦擦手，摇摇头：“这是我的牛排我得吃掉。”
“你可以换一个的。”
“我换了别人就没有了。”莉兹再次举起刀叉，狠狠叉在牛排筋肉上，已经被咀嚼得白烂牛肉再次被塞进嘴里。
旁边的女孩们觉得莉兹很恶心，努力避开不去看。莉兹我行我素坐在那嚼啊嚼啊……午餐的时间结束了，莉兹硬生生把一团烂牛肉咽进肚子里，差点被噎死。好在琪拉夫人帮她拍后背抠喉咙，让她吐出堵在食道里的东西。
“午餐白吃了。”
“傻孩子，让你再去换一盘的你不听。”琪拉有些生气，但是还是把自己带得苹果让给了莉兹，“午休的时候吃个苹果，偷偷的，别让其他孩子发现。”
莉兹谢过琪拉夫人，捧着苹果走开了。回宿舍的路上她撞见一个男孩子，男孩怒目而视，指着莉兹大吼大叫。
“擦擦你的嘴，脏女人！”
以前对着莉兹大吼大叫的人都被莉兹揍了一顿，然后躺在床上十天半个月不能下地。现在莉兹抬不起手去修理金发男孩，只因为男孩金发，赤眸，文弱纤细。
一切瘦弱的男孩都会让莉兹联想到死去的罗拉。莉兹擦擦挂着口水的嘴角，从男孩身旁直径走过。男孩凶狠的目光盯着莉兹手里的青苹果……肚子咕噜咕噜叫。男孩的小眼神被眼尖的莉兹发觉，女孩把手里的苹果递过去。
“我不要！”男孩说话的时候还吞了吞口水。
莉兹哪里顾得上男孩的反驳，直接把青苹果塞进男孩嘴里，手劲之大把少年的门牙磕出了血。她虽然长的瘦弱却有一身怪力，小时候还不明显，随着年纪增长莉兹的“怪力”也越来越强大。莉兹常常仗着自己力气大不被欺负。
“粗暴的女人！”
“苹果被你咬了，你自己吃吧。”莉兹说。
男孩故作不情愿的样子舔舔门牙，一手捧着苹果另一只手朝门柱后招手。一个更小一点的，灰发的小女孩摸着墙走了出来。
“哥哥……”小女孩怯生生地呼唤男孩，“那个姐姐欺负哥哥了吗？”
“没有，别理那个野女人。来吃苹果。”男孩双手握住苹果咬牙想要掰开，身体因为使劲而扭开扭去，也没见苹果裂开一道缝。
最后还是莉兹伸手“咔嚓”一拧，苹果轻松分瓣。
“你力气真大。”男孩咯吱咯吱咬着青涩却香甜的苹果，“我认识你，你叫莉兹·范·考锡兰，来这儿学贵族礼仪和舞蹈的。考锡兰家的人都像你这样暴躁吗？”
“我才不暴躁。”莉兹撇嘴说。
“听说你连皇帝都敢打，这还不暴躁么？换做别人这可是要杀头的。”
“苹果都堵不上你的嘴。”
男孩的半个苹果才吃了一半，妹妹的半个苹果就只剩下果核了，于是男孩把剩下的苹果也塞给妹妹。
“我俩不会白吃你东西的。”男孩空出嘴巴反而有些得意，反正没东西堵他的嘴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知道为什么你打了皇帝皇帝却没惩罚你么？”
莉兹摇摇头。
“因为你长得还挺好看的，皇帝想娶你。”男孩狡黠地眨巴眼睛。
“我才九岁，皇帝陛下都快六十了！”莉兹站着有些累，双手拢一拢白色的舞裙坐在台阶上。很少有人愿意和她说话，这时候有人愿意和她说点什么，她不介意花费点时间。
“那不重要，反正他可以再等个七八年。那时候你正是好年纪。”男孩说，“你不是考锡兰家的么？不在家好好学武艺跑皇宫做什么贵族少女修养。我听说考锡兰家的女人放进军队里都能一个打十个。你这么壮，要是练一练说不定能打一百个。我猜你在家不太讨喜，想另寻出路。你怎么不说话？”
“你说对了我还说什么？”现在莉兹有些讨厌这个聒噪的男孩子，他不但话多而且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喜欢当皇帝的小老婆还是回考锡兰家？”
“我为什么要当小老婆？我为什么要回考锡兰家？”
“脱离考锡兰家你无法摆脱皇帝要临幸你。回到考锡兰家皇帝就没法动你。”男孩斜眼瞥自己的妹妹，小声和莉兹说。妹妹手里最后的四分之一苹果吃得很慢，大概有点不舍的吃的样子。“皇帝非常怕考锡兰家。不过如果有一个被抛弃的考锡兰女人能成为自己的人他是非常乐意的。”
“考锡兰家的人不喜欢我，我没法回去。”
“肯定是你做了什么错事儿了。不过如果你能弥补错误而且带回去丰厚的礼物。你的家族会非常欢迎你回去。”
莉兹摇摇头，她觉得把继承人之一的命根子咬掉这件事绝对没法弥补。
男孩有些气败了：“考锡兰家世世为公爵，一共出过一位大元帅、八位元帅三十六位将军。可你的家族手上没有一个兵，封地被一代又一代皇帝砍了又砍，最后一位元帅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你要是能带回去一个元帅、一支部队、一块封地回去。你家的老东西得把你当神像供着。”
莉兹继续摇头。
“傻东西，你除了摇头还会干什么？”
“我去哪弄这些？”
“皇帝那里！”
“结果还是要成为皇帝的小老婆。”莉兹有些丧气。
“说你傻你就是傻，不用成为皇帝的小老婆你也能从他那拿到点东西。”男孩拍西瓜似的拍莉兹的红脑瓜，“我帮你想办法，你按我说的去做，以后就不用成皇帝的小老婆而且还能回家。成功了你帮我个忙就行。”
莉兹不懂男孩为什么这么“热心”帮助自己回家，半晌说了一句“其实我不喜欢回家，家里的大人小孩都不喜欢我欺负我。”
“不喜欢你欺负你你就弄死他们！谁不服你就把谁踩在脚底下。”男孩恶狠狠地说。“反正你出生在以互相弄死为荣的家族，怕什么？”
莉兹难得点头：“我不怕。”
“这就对了！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帮你！”
“那么如果我成功摆脱皇帝的追求还能回家。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我爸爸和我哥哥对我和我妹妹非常不好。”男孩搂着小猫一样乖巧的妹妹说，“事成了你按我说的帮我教训他们就行，特别是我的长兄。你力气大又是个女孩子很容易做成的。弄死了也没关系，说不定我还能成为家族继承人。”
“你家业很大？”
“和你家差不多。”少年夏洛特·洛法维奇说。
“行吧，你帮我搞定一件事我帮你搞定一件事。”莉兹说。
她答应夏洛特倒不是真的怕成为皇帝的小老婆想回家，而是她太喜欢夏洛特那句“谁不服你你把他踩在脚底下”了。本着这句话的原则，如果七八年后皇帝真的想要她当妃妾，她大可以拿碳火烙了皇帝的命|根|子。
莉兹离开考锡兰家的那一天她就想毁了这个畸形的家族，现在有狐朋狗友帮忙出主意正合她心意。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回我家？”
“好好学跳舞，明年春花庆典结束的时候，什么事儿都结束啦！”夏洛特推推趴在自己腿上睡觉的妹妹安洁莉娜。“有什么事就找我。哦对了，我叫夏洛特，她叫安洁莉娜。”
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望向哥哥。她长相乖巧讨喜，美中不足的是灰白的双眼没什么焦距。
目送洛法维奇兄妹离去的背影，莉兹隐约回想起几年前罗拉也是这样牵着自己的手，有什么好吃的都塞给自己。
就这样卢卡历史上臭名昭著的两个人达成共识，夏洛特暗地里草菅人命，莉兹在前面……固执神挡杀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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