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步履匆匆地穿过庭院,然后在容周行的屋外骤然顿住了脚步。
跟在他身后的小圆一个没刹住车,鼻梁差点撞在江秋的后背上。
小圆茫然地抬头:“啊?”
看到江秋的表情,小圆立即就不敢造次了。
江秋的眉眼分明是平静的,只是因为下颌绷得太紧,显得不太自然。他目光异样认真地看着自己面前合上的门板,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是了,他江秋生来无亲无故,独自长在灞州的风雪中,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容周行,又总是在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告别。
小圆看见江秋的指尖在抖,有一瞬,他以为江秋会就此转过身逃跑。
“吧嗒”一声,门从里面开了。
江秋循着声响向里看过去,容周行站在门后望着他,阔别了一整个冬季。
江秋的眼眶红了。
“你怎么起来了?回去躺着——太医让你起来了吗。”
可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看上去二十万分的镇定,要不是尾音劈了的话。
太医确实要求他继续卧床——容周行从善如流地坐了回去,江秋拿过两个靠枕给他垫在背后,坐在他往常坐的位置上,以这个熟悉的角度,垂着眼定定地看着容周行不动。
“看我干什么?”
江秋不太自在地别过视线:“没什么。”
他清清嗓子:“那什么……何太医呢,你现在到底是什么症状?毒是解了还是没解?”
“小秋……”
容周行一把拉住他,力道很虚浮——其实江秋回过一点神就能意识到,刚刚容周行从门口走到床边那几步脚步一样虚浮,显然是久病之人才有的症状。
江秋微微用力就挣开了,但他也没有走开,只是站在床边等容周行的后半句话。
“他们跟我说我这一睡都快小半年了,送客亭临别前我有几句话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想补上。我……”
“不用说了。”
容周行愣住了,他慢半拍反应过来,抬眼看江秋的时候,茫然的目光竟然显得有点可怜。
其实这样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
但江秋没看见,他就着刚刚挣开容周行的姿势没动,站在一边,和空气中飘舞的纤尘同在,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用说了,我们不是说过了吗,什么都给我,除了承诺。”
送客亭一别后,他在无数个黎明前反复地想,那一天要是还有时间,除了江山社稷,容周行到底还有没有别的要交代给他的。
但现在他不想知道了。
小圆临走前小心地替他们掩上了门,但没一会儿,他就看见江秋推门出来,步履匆忙,像是背后有人追着他一样。
小圆不太确定地迎上去,就看见江秋的眼睫上下一闪,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但江秋别过头不响,小圆只好独自噤若寒蝉。
小圆小心翼翼地瞥着半掩的门扉,而门里门外都静悄悄的,江秋和容周行像是心有灵犀地沉默了,一个逃跑似的出来,而另一个没有追上去。
好半晌,江秋把哽在喉头的那口气顺下去了,平静道:“太医呢?都去我那边说话吧,他刚刚醒,不打扰他了。”
“您知道,半个月前我们调过一次方子。”
“是,这个新方子是怎么来的?”
“不瞒大人……是从先容贵妃的手记里归纳出来的。”
江秋一愣。
从现在回观,昭文二十六年的秋天疑窦重重。容贵妃在其中的站位尤其令人难解,她恨陈氏、背离容氏,皇城中的夫与子又困住了她的后半生。随着她的生命又在二十六年的秋天戛然而止,彻底把活着的人留在了不解的迷雾中。
容贵妃生前自称容周行中的是她想要用在陈氏家主身上的毒,死后留下的笔记中,却隐约有通向解读的途径。
这一刻,江秋从这个异样的巧合中抓到了一丝微弱的灵光,但只是一闪,很快就隐没在了无数更为庞杂的思绪中。
“不说这个。”江秋按着眉心,“他现在是什么状况,我刚刚去看了一眼,人还是很虚,这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臣正要禀大人——现在的这一味药只能缓解毒性,不是从根本里解毒,这就是说,就是过去渗到容公子身体里的毒就在那里了,这药只能压着没有新的毒性泛出来。”
“所以毒没有解,只是被压住了?”
“是。”
“还是没有解毒的办法?”
何太医垂首:“老朽无能。”
江秋疲乏地倚在扶手椅内,无力地冲他摆摆手:“你不无能……是我们都无能。”
何太医临走前交代了一堆伺候病人的注意事项,忌口一堆、每日觉长、冬天畏寒夏天畏暑……总之事情很多。
进士科考九天,九天结束,才是接着的阅卷。因此中间这九天江秋没有别的差事,几乎是空闲的。
江秋……第一次对他家产生这么复杂的情绪。
在此之前,容周行昏迷的半年,江秋每天回家就像点卯,去容周行那里看一眼,然后自己回屋就睡,勉勉强强睡醒了,一清早又接过处理不完的事情。
急促的生活节奏突然停下来是一回事,醒过来的容周行是另一回事。
他逃跑而出的那天晚上,没有再回去找容周行,而是在容周行处安插了盯梢的人,等到容周行熄灯了半个时辰,才悄悄去推容周行的门。
夜色里,卧在榻上的人面容平静,像先前每一次他推门时一样。
江秋本能地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病态,但不可控地,在看见这样的容周行的时候,他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他按在门框上的手指松了下去,又按了按眉心,终于平复下一天下来大起大落的情绪,疲倦就这样泛了上来。
江秋于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做了缩头乌龟——第二天他纹丝不动,准备照例等到熄灯,再去偷偷看容周行一样。
第三天……傍晚容周行托小圆带口信,说要见江秋。
江秋进屋的时候有点僵硬,容周行已经摸熟了这间屋子的环境,他慢悠悠地给他沏了杯茶:“昨天我问天问这小半年的事情呢,他们说今年办了科举,你是主考?”
江秋声音压得很紧:“是,我刚刚出完卷子出来,这几天在考呢。”
“哎,那很好。”容周行眉眼温润地笑了,他指尖抵着杯沿,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接着问,“筹备科举不容易吧?和你一道办这件事的都还有谁,我阔别金陵朝堂好久了,你说几个我听听,说不准是一个认识的也没有呢。”
刚开始,江秋还很戒备,但小半个时辰过去,他逐渐发现容周行纯粹就是拉着他漫无边际地扯。
“好了,今天就到这。”
“嗯?”
容周行又抬出那种温润的笑:“半个时辰到了,我是病号,现在我要休息了。”
江秋被他撵到门外,在门庭下站着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容周行每次露出那种招牌微笑,都是肚子里在酝酿坏水。
这勾起了他一点久远的,还在灞州官学时的记忆。江秋独自往回走,唇角抿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
第四天、第五天……
容周行每天定准了点钟,叫小圆叫江秋,后来江秋到了点,也就自己过来。
他拉着江秋漫无目的地聊各种各样的话题,不自觉间,朝务的繁忙、世家的紧逼、芰荷的离开……江秋就全都说给容周行听了。
临到科考收卷,江秋能在家里卧一个午后的最后一天,他照例和容周行聊了半个时辰,临走时,脚步在门边打了个顿,容周行就从背后叫住了他。
“小秋。”
他还是这么叫他。
江秋的手指松松地拢在门框上,在这个瞬间,几乎以为他们八天来岌岌可危地维持着的平衡就要被打回原形。
没想到容周行说的是:“回去就又是朝务繁忙了,别累着自己。”
江秋点点头,也问了一个和回忆往昔不相干的问题:“陛下召你了吗?”
容周行说:“我推了几日,我现在这样的身子,也确实撑不住入宫。”
江秋的目光微微一动:他知道容周行三餐都要配药、睡得早起得晚、动两步就累,也知道这几天容周行是把他所有的精气神都攒成了一股,用到每天和他东拉西扯的半个时辰里去了。
他陪在身边,觉得容周行像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从这半个时辰的光景看,是繁华的,但伸手一碰,就要碎了满地。
“那你还会回来吗?”
你还会回到金陵的朝局……这个你曾经为此而出发的地方吗?
容周行没有直接回答他。
“小秋,你已经走到这里了,大梁在你的肩膀上,难道还想退回来,让老师替你担着吗?”
说起这话的时候,恍惚间,江秋还以为,容周行又是那个站在灞州官学讲堂上讲四书,讲睡了一教室的童生,江秋从他不能告人的旖念中回过神,容周行带着嗔怪的笑问他“怎么不好好听课”。
江秋默默地想,我不全是想依靠你,我只是……真的很想念你。
但岁月横亘在中间,他张不开口,找不回那个会对着容周行撒娇弄痴的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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