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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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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衣令,掌灯时分,折柳和紫一在屋子里议事,窗户没关死,隐隐约约听见外头有啜泣声飘进来。

紫一往窗外瞥了眼:“是宝珠那个小丫头。”

折柳的目光在窗棂上一触即走:“要我说,你们不该这么惯着她,要不然等待以后我们这一代人陆续凋零,她一下子怎么面对外面的虎狼。”

尚衣令崛起之初,从折柳到这个组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不是实在没有了别的出路,一般人谁也不会把女儿往这种地方送。

后来随着尚衣令的声名鹊起,尚衣局渐渐成了收容天下心中意气难平的女子的一个处所。

但不论前者还是后者,总之,这儿的都是一线刀刃在前,不见血不回头的执拗人,宝珠这样香香软软的好人家姑娘,是少见中的少见。

紫一叹气:“掌令说的我们哪里不明白呢,只是我们这儿太少见这种冰雪可爱的女孩子了,总是忍不住逗弄一下、偏心一点。”

折柳垂下眉眼,没接话。

她走到书房的窗口,指节敲了两下窗棂,窗外低低的哭声随之一顿,折柳无奈似的说:“好啦,不急着哭,我们还能陪你一段路呢。”

紫一沉默了一下,心道:掌令你如果实在不会安慰人的话也不用勉强的。

宝珠的啜泣声没有继续,夜色寂静了几秒,风里传来一声压抑过后的悲鸣。

折柳没什么表情,她伸手掩上了窗户,转身平静的接上了先前的思路:“女塾延师的方案我们重新议过,教的既然是一群女学生,学校里只有男夫子像什么话。”

尚衣局的灯火又是一夜未歇。

季怀仁和陈盎一前一后走到诏狱外时,季怀仁忽然斜眼道:“说起来,容子玉在这儿关了也有段时日了,陈大人还没见过吧?”

陈盎知道他是要支开自己,恭恭敬敬转身退了。

紫衣压着声音问陈盎:“臣领大人去见囚犯容子玉?”

陈盎的目光上移,在“诏狱”两个字上打了个转,不经意地一点头:“好。”

惊醒江秋的是狱卒拧钥匙开锁的声音。

那声音响了没一半,被季怀仁伸手按住了。

狱卒一脸惊恐的盯着突然上手的陛下,只见季怀仁颇为温和地冲他一点头:“不必开锁了,朕就站在这和他说两句话。”

江秋已经醒透了,他还以为自己乍一见到季怀仁,会两两相顾无言,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反倒张嘴就来。

江秋:“不开锁干什么,怕臣动手打陛下一顿吗?”

别开生面的开场白。

季怀仁的一肚子腹稿被他全部卡在了喉咙里,半晌只有沙哑的一句:“小秋。”

江秋掸了掸衣摆,站起身走到他近前。

他们相识于少时,近年来随着君臣之分,大多时候是一个在阶上、一个在堂下的说话,许久没有面对面站着过了。

季怀仁垂着眼皮,目光被拢成一束垂下去,身遭威仪自成。而后,他眨了一下眼,那样迫人的威压就地消散,他有点苦涩的低头笑了一下:“朕是真心视你为手足至亲。”

江秋的动作一顿。

萧芰荷离宫之后,关氏的贵妃盛宠不衰。这位关贵妃喜欢听戏,季怀仁就特许她娘家物色的戏班子进后宫,一日日的专门唱戏给贵妃和陛下听。

江秋此刻看着,倒觉得戏班子的戏演的再好,也是不如陛下本人的。

他向季怀仁走过去,三步路。第一步,季怀仁还是帝王气势,第二步,他就地收敛威压、扮作苦涩,第三步,就已经把“手足至亲”三个字掏出来戳他的心肺了。

江秋想明白了、看清楚了,却恨不得自己想不明白看不清楚,这样他大可冲着季怀仁撒泼一场,把这件事一床棉被盖过去。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陛下的‘至亲’。”江秋说,把重音放在了“至亲”两个字上。

他顿了一下,还是切回了敬语:“陛下不用跟臣兜圈子,有什么就是什么,陛下也知道的,臣不吃这一套。”

昏暗的空气中,纤尘飞舞。

季怀仁像个头面装扮俱全,却在临上场被人告知穿错了装扮的戏子,被江秋一句话定在原地。

半晌,他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放下了微微弯起的眼尾,拉平抿起的唇角,把刻意向下收束的目光重新放出去……

于是,他眉眼间惺惺作态地盛着的苦涩与悲情也就散了,整个人平静无波地站在江秋面前:“朕看你只是不吃朕的这一套。”

让容周行来,你估计是毒药都往下灌的。

江秋淡淡了笑了下,算是附和。

季怀仁调整过来后,思绪跟的很快:“那么明人不说暗话,你再恨朕,没了你,最多三个月世家的气焰就要重新点起来,你必须留在朝中,至少还要五年。”

“五年长了。”江秋说。

季怀仁的目光渐深:“你想要什么?”

江秋在心里轻轻的松了口气——季怀仁要和他谈条件,只要季怀仁对他们这几个人还有所求,眼下就不算死局。

他要救宋却,要救容周行。

而就在江秋撞上季怀仁目光的那一刻,他还未出口的话音骤然收住了。

季怀仁不再是惺惺作态的多情,而是异样的平淡。

他的目光宛若一湖静水,照见了江秋此刻的情状——

他要救宋却,要救容周行,折柳等着和他合作……而在这一切计算和衡量里,他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早就把季怀仁划到了他以及他们所有人的对立面。

江秋的眼睫闪了一下: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曾经灞州府的落日下,宋却领着萧芰荷和季怀仁两个小跟班偷溜到官学,一不小心看见他在夕阳下偷来一个容周行的吻,三个少年少女面红耳赤的夺路而逃的日子……都去哪里了呢?

江秋颤抖着说:“陛下。”

季怀仁不说话了。

利益、是非,都是能掰扯清楚给别人看的东西,但心中的情义不是。

或许,连他自己在此刻都没有想清楚,刚刚他对着江秋出口的那句“手足至亲”有几成真几成假。

但一定不全是假的。

这一刻,季怀仁满心懦弱和仓皇,他沿着记忆的线索向前回溯,忽然恨上了那一天将解药递给自己的昭文帝……恨上了更早之前,在官学笑盈盈翻过他的文章,夸他“生性仁义”的老师容周行。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这个诡谲的世间、无数隐伏的势力非要把他推到这个九五至尊的座位上,让他不得不与自己的昔日亲朋背道相驰呢?

但这只是一瞬的懦弱。

年轻的帝王无比清晰自己的所求,因此落子无悔,他会在午夜梦回时带着一点多情说起往日的眷念,但他不会回头。

“最多五年,五年之内,若是朝中局势已定,你随时可以离开。”

“宋将军呢?”

“你先把芰荷的回信交出来。”

江秋一咬牙:“宋将军和萧姑娘不可能有私情,陛下心里最清楚。”

季怀仁冷笑:“朕不清楚,毕竟当年芰荷远走,表面上是折柳在宫内动手,可朕手下五千禁军,竟然也没拦住几个女子。”

“若是禁军早就知情,紫衣又何必在宫内带着萧姑娘躲躲藏藏?”

季怀仁呵道:“江秋!”

江秋眉眼一收,不说话了。他站在原地,觉得凉意渐渐的从脚底渗上来。

是啊,季怀仁不可能因为折柳呈上去的一封信就立即翻脸。

除非除此之外,还有他心底不知道埋藏了多久的疑窦,早就生根发芽,只等着一把火来燎原。

他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情义’两个字上,陛下说服不了臣,臣也说服不了陛下。”江秋叹道,“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谈情义,只谈利益的置换吧。”

季怀仁打了个“请”的手势。

江秋:“世家刚刚下马了一大批,陛下急着用人,武将上,宋将军的位置不能动,不然下面都要跟着乱,要是陛下不放心再放宋将军在禁内,外调也是一样。”

季怀仁阴测测地问:“调去哪儿?北境灞州吗?”

江秋一咬唇,差点张嘴就骂他。

季怀仁好像从江秋瞪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微微向后一缩瑟。而后他和江秋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出了好笑。

而芯子太苦了,因此谁也笑不出声。

江秋没接他的茬,自顾自说:“陛下当今的四境,良将多统帅少,宋将军从金陵出去,一来在职分上压得住别的将军,二来做事周到,是个帅才,陛下应当物尽其用,不是非用在北境不可,禁军统帅一职,陈盎顶着便顶着。”

季怀仁:“按你说的,朕还要许他加官晋爵?”

江秋默了一下,平静道:“你有火出去撒,就事论事的时候,你跟我呛算是什么意思——我都还没跟你呛呢。”

季怀仁的眉心拧了起来。

“宋却外放可以。下一个呢,也要加官晋爵吗?”

“至于老师。”江秋说,“我不求老师入朝、不求他权高或者位重,天家给他的恩情他已经偿清了,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能陪我到大梁真正河清海晏,盛世将至的那一天。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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