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第二天把内阁的回复意见拟好呈给季怀仁,季怀仁看折子看了半天,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把韩微之和杜一芥几个派给容周行用吧。”
陛下要让容周行查案子,但容周行又是个白衣,派一群老大人跟着他做事总归显得有点不像话。
江秋原本准备跟季怀仁提一提,干脆让容周行顶着他的名头去办事好了,天问随行,谁都得给几份薄面。
没想到季怀仁早都替他想好了。
于是,时隔多年,容周行重新踏进了尚衣令的大门。
杜一芥被他丢在门口看门,另一边,紫衣里面权位高的都跟着折柳一起关禁闭了,出来迎客的是宝珠。
宝珠端着一盘小点心放在杜一芥手边,就站在那不说话了。
杜一芥默然,想不明白自己是何处得罪过紫衣的人。
又仔细想了想……这大概是迁怒。
折柳比她的手下有礼貌,亲自迎了容周行。她卸了上朝时那一套服饰,常服、挽发,从外观乍一看,比“折柳掌令”温婉了许多。
但也只是从外观上,一张嘴,她还是那个酸甜脆辣的折柳。
折柳:“老师——我还是该叫你一句老师,就是怕江大人会有意见。”
容周行不经意地摇摇头:“只要你不出去满大街宣传,小秋不会知道你叫过的。”
折柳撇嘴:“啧,真腻歪。昭文十六年我刚见到你那会,可没想到你还会有这幅面孔,江大人魅力不浅。”
“咱们今天是一句话也绕不开‘江大人’了是不是?”
折柳顿了下,摊摊手,引着容周行往尚衣局里面走:“我只是觉得我和容大人之间大概是没什么好说的。”
她知道今天容周行进这个门是来做什么的。容周行来是来审她的罪名——把宋老将军被陛下猜忌的消息传给宋却的人是不是她,把宋却和萧芰荷之间通信交给季怀仁的是不是她,捅出千丝散真相的又是不是她。
折柳这么一想,发现自己真是罪行累累,忍不住笑起来。
到了书房,容周行很自如地给自己找了地方坐了,拿茶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茶是好茶,水雾弥上来,水也是热的,折柳可没因为禁足亏待了自己。
他看着折柳笑了会儿:“你愿意说的话,还是有些能说的……比如我所知道的这些事,有没有哪件真不是你干的。”
“你知道的哪些事?”
容周行的指节缓缓搓磨着杯盏:“敬仁元年之后,唔,就从我刚刚醒来不久和你一起北上,那会你明明知道我是去查千丝散,却没有禀报陛下说起吧?”
折柳弯起眼角,搁着茶盏腾起来薄薄的一层水雾望着容周行问:“你觉得我从那么早就开始包藏祸心了?”
容周行八风不动:“我是来听你的解释的。”
折柳手肘支在案上,撑着下颌,身后半挽起的长发流水一样倾泻下来。
“在徐州的事情的记得我和容大人解释过一次了,我说我是来报恩的,看来容大人不怎么相信呢。”
容周行垂眼看着他。
从年前他和折柳北上开始,一个个事件接连爆发,表面上世家侵地一个案子,却接连牵扯出昭文帝向他下毒、宋却和萧芰荷通信和季怀仁手中早就有千丝散解药三件事,这三件事环环相扣,并极其有序地爆发……他很难不怀疑背后有人操纵。
而折柳歪着头在旁边,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她摆明是什么也不打算解释了。
几个紫衣忙忙碌碌理了卷轴出来。
折柳点点几个卷轴说“从去年九月起,尚衣令的内部档案和通讯往来的存档,这套是北上那段时间的,这边是年后的。好了,容大人都拿去吧。”
折柳一句解释的正经话都不说,但圣旨在那里,该配合的调查都很配合,尚衣令近期的一应文书卷轴通通移交给容周行,让几个天问抱了满怀。
从容周行进门开始,折柳说的十句话里有九句不是疑问就是反问,把容周行整的哑口无言,因此并不想继续搭理她。
最后折柳到门边去送容周行,从架子上拿了件裘衣披着,雪白的毛绒领子拥簇着她那张脸。折柳脸色原本就白,白衬白,透出一股气血不足的力不从心来。
容周行叹了口气,还是说:“小秋心软,你好好跟他说,女塾和专科的事情未必不能尽早落实下来,你何必弄成这幅众叛亲离的样子。”
折柳冲他歪歪头,看上去并不怎么认可:“江秋心软,也确实没有看不起我们女官。但江秋手下几十几百的其他官员呢?朝堂上的往来就是利益的往来,女塾和专科对于大多数大梁的官员,大概比世家侵地还难接受,这件事元翡丞相都没有做成,至于我呢,才疏学浅,好在尚衣令在朝中多年,总算有一点权势在手——我不想‘从长计议’了。”
太祖年间元翡丞相高居庙堂,也是真心想要替天下女子平权做事的,太祖支持她废除了“女子不得为官”的祖宗规矩,以丞相之位相许。
……但此后的百年呢?
女子在朝中的身影罕见乃至于不可见,大多是达官显贵家的小姐,领一个花瓶似的职位,充当着父兄在酒席上喝醉了跟人吹牛时的一句“家里的女儿都胸有文墨”,又或者是在相看人家的时候顶一个“才女”的名头,更好善贾而沽。
直到昭文一朝,折柳和萧芰荷一南一北,一文一武声名鹊起。
而萧芰荷做了将军之后又做了皇后,最后连将军都做不成了。折柳撑着一副命不久矣的身体,不知道“尚衣令”三个字还能在天下人眼中风光多久。
她等不及从长计议了。
天下的女子都等不及下一个百年,等不及一句飘渺的从长计议了。
折柳说:“更何况我也谈不上众叛亲离。昭文十九年,我第一次登上朝阳殿的时候,我只觉得金殿下的白玉阶好高,金殿好辉煌,但我在殿上无亲无故,到如今快十年,我在朝阳殿上还是无亲无故……”
她不结党、不谋私,她的所求一如十年前的所求。
她笑了一下,轻轻地补充:“我不后悔。”
折柳背后的光影给她描了个边,这一刻,她看上去甚至有些神性。
容周行轻声问她:“可你就不怕张狂太过,陛下直接废了你吗?”
“陛下不会——多亏了你和江大人,他心中有疑虑,就绝不会放任你们一家独大。”
陈盎最后是禁军的地牢里被找到的。
禁军的地牢原本关的是和陛下有私人关系的犯人,比如给皇帝带绿帽子的妃嫔,又或者是哪个查出来有问题,但暂时过不了明面,进不了刑部大牢的臣。
自尚衣令设立以来,尚衣令管着的诏狱和禁军地牢职能重合度过高,久而久之,后者就弃置不用了。
找来之前,江秋都险些忘了还有这个地方存在。
陈盎最后是天问找到的。
陈盎在昭文帝朝无声无息地入局,渐渐受到季怀仁的重用,又和折柳关系匪浅,江秋一直留了天问盯着他。
最开始,宋却起兵前对陈盎动手被天问察觉了,想跑出去给江秋报信,但在禁军处,谁也跑不过宋却的人,两个天问被逮起来了。
好在,天问至今从北境军的编制,多多少少算是宋老将军的麾下的人,宋却没对他们下死守,只是绑起来打晕了。
……但陈盎是扎扎实实受了刑的。
天问把陈盎捞出来的时候,他背上是三道极深的鞭痕,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痕翻出的血肉糊成一团,人也发着高热,昏昏沉沉的。
天问背上陈盎的时候,他似乎是听见了响动,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嘟囔道:“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陈盎整个人借天问的力才能站直,他循着声响偏了偏头,好像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江大人,我问宋却造反造的怎么样了。”
江秋顿时心头火起。
他走过去揪起陈盎的衣领,对上陈盎游离的目光:“你还有脸问宋却造反,我问你,宋将军好好放在抽屉里的信,紫衣是怎么查到的?什么时候她们尚衣令能够在禁军的地盘出入如无人之境了,至于你,宋大哥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他让你做他的副手,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陈盎不知道听见了多少,江秋一松手,他就又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半晌,头垂在天问肩上的人呢喃道:“唔,对,我是对不起老宋,我给他赔罪,来,打我,随便打……”
江秋又拽了一把他的衣领,他这一下的手劲不小,陈盎被往外拽了一截,背后的伤口重新崩开,鲜血横流。
江秋看也不看溢出来的血迹,他的同情心是很有限的。
“折柳是你什么人?”
“折柳啊……”陈盎说,“嗯,她是我妹妹。”
“妹妹?”
别的不说,折柳一定没有在外面认哥哥的爱好——依据江秋对她的了解,折柳可能更倾向于打趴十个男人并且让他们都跪着叫她姐。
难道是亲妹妹?
很早之前宋却和他提过一嘴,说陈盎其实是江湖上南剑的三代传人,理论上,和折柳这个从小内廷出身的应当没什么关联。
只听陈盎喃喃地说:“她小时候那么小一个糯米团子,家里人抱去看灯会,人挤着人,回来就不见了,被人牙子拐跑了。十几年过去,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我准备千娇万宠把这中间十几年都补回来呢,谁知道她一张嘴就问我要那种伤身的……伤身来增长武功的药。”
“我能怎么办,我都想把她打晕了直接从宫里带走,反正我们陈家别的东西没有,轻功和剑术是独步天下的东西,要是我想走,又有谁拦得住我呢……但她不同意,她刚刚当上尚衣局的掌令,有那么多宫里的女孩子都指望着她呢。”
陈盎昏昏沉沉地,犯了一个古老的口误。
在尚衣令设立之初,官方的名称其实是“尚衣局”,后来折柳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跟宫里那个做衣服的机构还是分的不清楚,才把官方叫法改成了“尚衣令”,尚衣令中人统一着紫色服饰,配紫玉玉佩以示身份差别。
“我给了她药,在金陵城头认识了容子玉,背叛了老宋……我好失败啊,明明只是想把亏待了她的补回来,为什么怎么做都不对呢。”
重新回到地面,天光乍泻,江秋微微眯起眼,看见陈盎泪流满面。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各不相通,一边远观一边指手画脚,其实是异常残忍的。
江秋和陈盎交集很少,他不会原谅陈盎,一如他和折柳不可能和解。
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怪异——“糯米团子”这个词,是不应该用来形容折柳的。
江秋不赞成现在倾举国之力做女塾,也不赞成贸然开设专科。但他并不否认,从长期而言,这两件事对于大梁的朝堂都是有助益的。
毕竟能有元翡丞相,能有萧芰荷,能有折柳,就能有其他万万才华不输男子的女子。
折柳从来都是话软骨头硬,人八面玲珑,但在该坚守的东西上,一步不退,为达成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糯米团子的话……大概是不够有这样的魄力,去强行捅穿已有的天,把自己的骨血变成新世界的脊梁,开女塾、设专科的。
江秋想,折柳还是更像一把刀,开了刃,就绝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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