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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全都是平房,数根烟囱吐出团团黑烟。
塔齐欧跟在岩波俊介身后,旁边还有两个穿军装的日本人。路上他看到许多面黄肌瘦、东亚长相的人类被聚集、驱赶,往一条方向前进,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欧洲人,他听到他们说的是俄语。
如果莫里斯在,他肯定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塔齐欧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犯懒,没去多学这门语言。
岩波说这里是用来防治疾病、净化饮水的。
所以,这些人类都生病了吗?塔齐欧感觉不像——虽说他们表现得不算生龙活虎,却也看不出半分病态。他们可能缺乏营养,但绝不是恶疾缠身。
净化饮水?塔齐欧远远望去,浓烟遮天蔽日。水会因为洁癖而动辄要侵略天空吗?
后来他被领到明亮的办公室,见一只被称为“石井中将”的人类军官。他们以土地资源短缺为由,安排塔齐欧住进一个小房子,里面还有位老爷爷。
没有床,什么都没有,比瑞丁监狱的条件还差。就是空气还算不错,大概是因为温度低,现在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室内寒气逼人,这种情况很难滋生出刺激性气味。老爷爷独自缩在墙角。他看上去非常虚弱,因为他四肢里仅剩下一条腿,和两截到肘的断臂。他背对塔齐欧,头发稀疏,却还带着点甜蜜的金。
“请问,我能帮到你吗?”塔齐欧鼓足勇气问。
老人靠墙坐着,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像。
塔齐欧感到心灰意冷,转了个身——
“你还活着啊……”
室友说话了。
塔齐欧:“?”
像是被触发了某种机关,他趋赴到老人面前——正对那张邪恶的丑脸,它上面满是伤疤和皱纹。一对深幽的眼睛,蔚蓝依旧,灵光不再。双唇萎缩下垂,脖子堆着三四层厚厚的脂肪皮。
塔齐欧完全认不出他是谁,可当他将目光集中在眼周——那一大片鳞次栉比、红白相间的羽毛上时,他认出了他。
“弗朗茨公爵?”塔齐欧咕哝道,“不……”
出于一种本能的恐惧,他飞扑到门口。“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大声喊,用手掌拍、用拳头砸,最后跪在门边,失声痛哭。
他透过眼泪看到弗朗茨正在朝这边爬。
“不要过来!”他呵斥道,“你走开,别靠近我。不然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不想杀你,所以请你放过我,我求你……”
“我只想看看你,孩子,”弗朗茨说,声音沙哑孱弱,“想好好地看看你。”
塔齐欧定在原地:“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翅膀呢?”
“没了,”鹦鹉回答,“我的翅膀被他们砍下来,当着我的面剁成了肉泥。”他匍匐到塔齐欧身边,用自己的脸去蹭塔齐欧的脸,蹭到一脸泪。
“为什么?你哪儿得罪他们了?”
弗朗茨笑了。
“傻孩子,他们伤害我是不需要理由的。”
塔齐欧用手腕抵开他。“就和你伤害我和莫里斯一样,对吗?”他握住那对瘦骨嶙峋的肩膀,“你被他们欺负得和莫里斯一样惨。不,你比他更惨。莫里斯有我,你什么都没有。”
“你这张嘴啊……”弗朗茨发出颓丧的笑声,将下巴担在塔齐欧肩膀上,“那小狼崽子呢?他死了没?”
塔齐欧:“没有,我们上个世纪走散了。但我知道他还活着,他永远和我同在。”
“那真遗憾——”
鹦鹉叹了口气:“他不能亲眼看到你下地狱。”
塔齐欧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你完了,我的孩子。”弗朗茨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来到这里,你算是完喽!啊,想到你接下来会经历什么,我的破嗓子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等到了,终于让我等到了!你完了我跟你说,完了……”
“到底怎么回事?”
塔齐欧质问他:“你都知道些什么,弗朗茨?我需要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你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一样,”鹦鹉笑着说,“至少他们会把我这套统统在你身上演示一遍——从进门开始,你就已经不再是塔齐欧,而是他们新进的‘马路大’!”
马路大?——日语中意为圆木。
弗朗茨为什么要说他是圆木?
“那些被士兵押送的人类……”
弗朗茨:“他们都是‘马路大’,不管是中国的、朝鲜的,还是我们白俄——都会被他们用来做实验,一个也逃不了。”
“实验?”塔齐欧满脸诧异,“你说,人类用人类,做实验?什么实验?测试他们的跑步速度、运算能力?”
“把他们变成我这样,或干脆变成一具尸体的实验。”鹦鹉狞笑着说,“日本人在我们身上做实验,搞生化武器,再投放到战场上。我们在无形中助纣为虐,帮他们攻打人类。每一个参与实验的‘马路大’,都是他们国家的罪人。”
“我们不是罪人!”
塔齐欧站起来道:“我们是受害者——我是受害者,你也是受害者。这里的每一位中国人、朝鲜人、白俄人,他们全都是受害者。”
他捧起弗朗茨耷拉的脸。
“我们要反抗,”他说,“我们是异种,我们联手肯定可以出去,然后我们再想办法拯救更多无辜的人类,将石井的恶行公之于众。相信我,弗朗茨公爵。我有刺丝,我可以保护你……”
“谁稀罕你的保护?”
鹦鹉把头一甩:“我巴不得你们全都死在这里。看人类自相残杀、尸横遍野,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还有你,没能亲手抓获你、折磨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我是恨日本人,但我更恨你。”
“为什么?”
“变成异种前,我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家养鹦鹉。我有个主人,我费尽心思地讨好他、取悦他,学习他教我的那些……又愚蠢又可笑的俏皮话。我享受被他爱抚,甘愿为他收起我渴望自由的翅膀,因为我爱他。后来有一天,他生病了。不是那种人类该有的病。他很绝望,我看得出来,他痛不欲生。我过去安慰他,把我所能想到的俏皮话全都说给他听。他听完后一把抓住我。他很生气。我害怕了,下意识叨破他的手。他还是不肯放开我。更要命的是,他把我的喙按在伤口上,把他的血喂给我喝。他想让我也生病,我知道,我愿意。结果事态转折,他的血非但没有毒死我,反而让我变异、长大,吸收掉他全部的血肉并占领思想,成为了他的主人。”
弗朗茨轻轻吻了吻塔齐欧的脸颊:“之后我来到俄国,为米哈伊尔那孩子效命。他不爱我,至少不是真的爱。我任劳任怨,却换不来一颗真心。而你——又穷,又蠢,却始终有那么一个人愿意为你赴汤蹈火。金钱和权力,我苦苦追寻的命根子,你视如粪土。我拥有的你不想要,你拥有的我得不到。我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你、嫉妒你、珍爱你。是的,我爱你的纯洁和天赋,爱你的善良和运气,爱你身上所有我没有的东西。同时我也对你恨之入骨,我不明白,既然上天不愿将你赋予我,又为什么给了我想要得到你的**?明知得不到,却又时刻想着,如果**不存在该多好——如果你不存在,那该多好!”
“那阿普萨拉呢?”塔齐欧问,“她不爱你吗?”
提到这个名字,弗朗茨眉眼中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温柔:“她要是真心爱我,就不会背着我把你藏起来了。她和我可以是盟友,也可以是敌人,但绝不可能成为恋人。”
塔齐欧:“哦。”
渐渐,他在鹦鹉怀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到的内容真实而可怕。当他醒来时,弗朗茨公爵正咬着他的脖子在吸血。他牙齿很尖,像鸟喙,钩进皮肤、继而将其撕裂。
这只鹦鹉变得越来越年轻,变回1615年的模样。看到后背新长出一对美丽的大红翅膀——他喜不自胜,用尽全力撞开了门,飞出去高声呼喊:“我自由啦!”
紧接着,数十架枪支在外面扫射,响彻云霄。随即是一阵极其刺耳的触电声,比枪声还要恐怖。
两只人类拖进来一具焦糊的尸体——
弗朗茨公爵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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