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处,昏黄的氛围灯落在房间的地面上,又几经反射,最终投在了叶衔卿冷漠、带着某种固执的眼底。
深夜,只听几声鸦鸣从远方传来。
她背靠着门,就那样静默着,密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带回了几分思绪。
叶衔卿这才缓缓闭上了眼,可秀眉与放在一侧的手都逐渐拧紧。
——‘随口说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耳畔回响起周淮安的这句话。
又或者说,这句话其实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从很久以前到今天。
此刻想来竟然觉得,他亲口说出的这句话,带给她的负面情绪实则无他本人无关。
更像是无意之中,命运在用这番话嘲讽她时至今日仍然容易心软。
这一次,她无比庆幸自己在听到周淮安的那堆话以后没有迈出第一步。
这句话像一个锁环,牵连出了她心里层层叠叠的阴霾。
就像叶衔卿清清楚楚地记得,六年前有一个人理直气壮地对她吼道:
——‘大家本来就是跟你开个玩笑,不掂量掂量自己到底几分几两?你自己当真惹出了事还好意思来怪我们?’
又或者,记忆突然回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一场普通的家庭聚会上:
——‘想跟你随便聊几句就这么不耐烦,诶你怎么越来越像你爸啊!’
经年累月地,这些有毒的话语药剂将一个人极致的敏感自卑,催化成了厚重虚荣的自尊,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让她成了一个,保留着感性,却依然随时可以铁石心肠的人。
想到这儿,叶衔卿有些艰难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有厌世厌人的怨气,还有些别的什么苦涩难耐的味道。
这股复杂的感觉就像一滴水滴在纸上,之后细细地蔓延到了她的心底,不自觉地,加重了一方潮湿。
可她在这一刻异常理智冷静,先前脑海里做不出的两种选择,这时忽然有了明确的偏向性。
……
谁也没有说话,走廊中,静得如同置身宇宙。
“哟呵,”温与行用手肘抵了下他的手臂,没心没肺地调侃道,“还急了啊你。”
语气带着局外人吃瓜看戏的笑意,再加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口吻,真的让人很想动手扇他一耳光。
周淮安烦躁地啧了声,眼前的局面变得稍显复杂,他的声音不由得带了几分隐忍的怒气,“你能不能闭嘴。”
“喂不至于吧,”温与行心虚地揉了下鼻子,随后侧头看他,略显认真地轻点下颌,“那、要不你去和她认真聊一次?”
闻言,周淮安望向那个拐角,迈出第一步的瞬间,神情恍若大梦惊醒。
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往前迈的每一步,竟然都踩在“物是人非”四个字上头,此刻他的眼底平静得像是落了一地萧瑟的秋。
“不用了。”许久,他才缓声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温与行表情闪过一丝愕然,刚才竟然听出了一丝惆怅,这缕情绪,就像是一眼看不到路尽头的无力,却又夹杂了谨慎的考量。
周淮安淡然自嘲一笑,转身。
走廊感应灯刹那间熄灭。
窗外绒雪纷纷,枝丫交错,枯影空锁重楼。
……
翌日清晨。
一缕阳光划破薄雾落在房间的地面上。
她侧躺在床上,微微蜷缩着,闭着眼却整宿没睡着。
直到折射到手机屏幕的光刺眼到无法令她忽视,叶衔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探出一只手将手机反扣在枕头旁。
这一伸手的举动,却不经意地将有线耳机形成的环形收缩了几分,直接从她的无名指一路缠绕到白皙的手腕处。
叶衔卿一个不留神,翻身之际,猛然用力就将那耳机插孔带了下来,那充斥双耳一整宿的不大不小的音乐声,瞬间装满了整个房间。
旋律高亢低落,这是吴雨霏的《人非草木》,分明是最爱的一首歌,如今不经意地外放开来,叶衔卿的心里不由得生出烦躁的情绪。
“烦死了!”她低吼了声。
不知是在说歌曲,还是等下可能会碰到的什么人。
想到这儿,她认命地发出一声冗长叹息。
总不能躲一辈子。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跑回去吧,按周淮安的话来说,他勉强算半个甲方。
叶衔卿此刻渴望着,如果下一秒在她身上可以发生什么重大打击,又或是什么重大变故来压垮她就好了。
这样一来,她就有理由找栋楼直接潇洒地跳下去,彻彻底底地远离所有能让她心烦意乱的糟糕事。
“早知道就不来了……”
随口嘟囔了句,可话音刚落,她又有些纠结地闭了闭眼。
起床,不起床……
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叶衔卿最终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起了身。
深灰色的真丝睡衣斜垮垮地搭在肩上,乌黑凌乱的头发下面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恹恹表情。
哗啦啦的水声冲走了身上的瞌睡,叶衔卿洗漱完准备下楼时已经接近正午。
盯着洗手台上的镜子,白皙的脸庞上几滴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她不停地给自己洗脑,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怕什么,这次是他惹的你,凭什么觉得尴尬的是你,假装经历之前那一切的是另一个“叶衔卿”,好了,就当昨天那个“叶衔卿”已经死了,现在让自己跳出来,以局外人的身份继续能有什么好尴尬的。
要是他再来上次那套,那就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也别惯着谁。
最差也就彻底闹掰,又不是没经历过,之前认识七八年的朋友说断就断了,还缺他一个周淮安?
亲情友情爱情,这三样在你心里分明狗屁都不是。
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呗,之前只不过是被浮于表面的感性给占了上风。
叶衔卿将擦完脸的纸巾随手扔进垃圾桶,收回凝视着镜子的视线,给自己套了一件白色的羽绒外套。
……
蓝牙耳机里还放着昨晚那首熟悉的歌,她把双手揣在口袋里,无意识地轻微握拳开始摩挲大拇指的指腹,这是叶衔卿发呆出神时的下意识动作。
银色的耳环在过道顶灯的照射下发出刺眼的高光,和她这个人的表情一样固执清冷。
昨晚,下定决心想出门的时候叶衔卿忽然想到当年周淮安送给她的一本书。
那本书她从小看到大,结尾那句话她很喜欢,并且这么多年来一直深信不疑: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此刻,她凝眸喃喃低语,缓缓地、重复地逐字拆解着这句话,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丝苦涩的、无可奈何的自嘲。
因为事到如今她才发现,原来从小到大被这句自己刻在心底的这句话欺骗了太久太久。
而今天她醒悟——
生活的苦难是环环相扣的。
明天从来就不是新的一天。
一切的一切,或许从她父母结婚那天就已经开始为今天的所有埋下伏笔,草蛇灰线那般不易察觉。
那是1999年的冬天……
工厂大裁员,汪红英下岗,原先的男友去了大城市读书,两人自此分手,家里人随即给她安排了相亲,没多久汪红英和叶建文结了婚。
历经几次流产,汪红英终于生下了叶衔卿,但由于出生时医生说因为难产,这个孩子也许活不到长大,于是没过几年,叶衔卿有了一个弟弟。
命运似乎早就埋好了伏笔,她和弟弟出生时的那声啼哭,自此贯穿了他们二十余年的糟糕人生。
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日子年复一年。
时间就像是她推着巨石爬山那般缓慢沉重,终于,在叶衔卿小学毕业那年,他们终于打算离婚。
但她没想到的是,这辈子真正的噩梦,居然才刚刚开始……
忽然之间,电梯卡顿了一下,盯着眼前紧闭的门,叶衔卿猛地紧张起来,头顶的灯忽闪忽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她感觉自己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黑洞,她站在漩涡中心,周围静得让她有些耳鸣。
如坟场一般的死寂,悄悄地,这种感觉如虫子渐渐爬上了她的脚背,是脚步声,周围全是那些讨人厌的脚步声!
叶衔卿惊恐地倒吸一口冷气,死命捂着耳朵慢慢颤抖着呼吸蹲了下去。
——他们又来了。
嘘,你别说话,他们会发现我的。
——呵,不是只有你才能听见我说话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们无处不在,我……我上学的时候能听到那些声音,在美国那段时间能听到,工作回家的时候也能!我能感受到,感受到皮鞋和高跟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的那种咔哒声!
我在他们面前无所遁形!
我太害怕了,是不是每当我决定要重新开始的时候那些声音就会回来?
还是说其实他们还在,还在我身边!
看着我,就那样一直看着我!
他们能清晰地看见我手臂上新长出来了一颗痣,或者是他们又发现我最近碰到了一个特别的人!
这次又会怎样!我……我是不是该离开这儿?
——不,不是你,应该“离开”的是那些人……
叮——
电梯开门声打断了叶衔卿的思绪,周围的黑暗突然消失殆尽,如同一个人以最快的速度跨越了晨昏线,来到了平稳热闹的明天。
她不敢抬头,手被攥成惨白颜色的拳头,回过神时叶衔卿发觉自己身上全是冷汗。
目光低垂向电梯门的那道缝隙,看鞋子应该是一家三口,门彻底打开后,小女孩嬉闹的声音灌耳。
她没空恢复思考的能力,只知道自己现在不想和陌生人共处一个空间。
于是想也没想——几乎出于本能,她就一个箭步直接冲了出去。
“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出自《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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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三视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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