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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有修订)

两年后。

近来雍梁国和燕山国起了些不合,要说缘由也不大,不过是燕山国在淳江上游修了堤坝,扬言要淳江下游的几座城池拿钱买水,否则便断流。

燕山国筑堤的本意是治水患,对下游有益处,只不过这些年燕山国同夏疆边境摩擦不断,国库有些吃不消,于是打起了下游的主意。同在下游接壤的上北国也知防住水患,节省的银子要多得多,地方上支点账打赏“毛人”,倒也显国之气度。

但雍梁国不干,据传是因两国邦交礼仪上出了茬子,上头便示意边境线上的南都,“莫为一瓢水折腰”。一来二去,竟还在城郊打了几场战,波及到的百姓不得不逃难,四处流窜。一向安宁的南都罩上了阴云,民众惶惶,以至于大街上因琐事而起的纷争都多了不少。

一如此时,闻茶坊二楼,有人快打起来了。

“南明丝絮入口微苦,细品方有陈香如丝如缕地溢出,你供的货比醉琳琅的姑娘还香,谁给你的脸面在这摆谱?”身着灰麻短衣的少年人一把砸了茶杯,脚踩桌子,死盯着对面。

“我干这行多少年了,头一次有人说我的货假,竟还是个毛头小子。”总是笑吟吟的胖老板此时漏了本相,一口痰直啐过去。

少年侧身躲避,旋即转出一截铁棍,“混千年的除了灵芝还有孽畜,少在这比大小,把定金还我。”

闻茶坊的丁掌柜听了动静,跑上楼要劝架,被少年一眼瞪回去了。丁掌柜在这干太久了,比少年更知那胖老板是欺软怕硬的茬,心道这架免不了。周围人看老板都不敢上,更是只看热闹了。

胖老板看那铁棍在少年手里转得呼呼起风,有点怵。但被人看着,脸面下不去,心一横,掀着桌子吼:“小王八羔子含血喷人!”

这一声气势倒足,但可惜桌子没掀动,恰似光打雷不下雨。胖老板又吼那按着桌子的年轻人:“你他娘的谁?管什么闲事?”

年轻人是突然出现的,单手便按住了方桌,他漠然道:“我家公子说,南都的生意场,官府向来不插手,但若是碰上狡诈欺人之事,也是会判一判是非。”末了,将腰间配的长剑侧了一瞬,胖老板顿时咬舌噤声。

年轻人说完便走了,胖老板也不说话,甩下一袋钱即刻撒腿狂奔。胖墩墩的身子倒溜得比鼠快。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少年给丁掌柜拿了块碎银子,笑嘻嘻道:“老丁,对不住啊。”

“几个杯子,还禁得起你砸。”丁掌柜推开那银子,自去扫地上的碎片,“你啊,一个小姑娘,别动不动想着打架,那老胖子真叫几个人来和你打怎么办?”

穿成男子装束的姑娘,伸脚顶着除碎片的簸箕,道:“就他那德行,借他个狗胆都不敢打,估计是想掀桌子跑路。诶,刚刚那俊朗小哥剑上有什么?我没看清。”

丁掌柜端起簸箕,神神秘秘地指了指上面,“你千万别看人俊,就打人注意,那小哥剑柄上刻的可是云焰纹,来头大着呢。”云焰纹是雍梁国的象征,寻常人绝不敢往佩饰上刻。

“我有这么恨嫁吗?”姑娘翻了个白眼,把碎银子往簸箕里一扔,便蹬蹬跑下楼。

“说了不用……喂……齐蔚……”

齐蔚跑回隔壁自己铺子——崎岚妆坊,翻出两盒东西,又跑去了闻茶坊。三楼是雅间,早上齐蔚就注意到那上边整个被包下了。问丁掌柜,他只说客人付钱,他干活,其余不知。

蹑手蹑脚地溜向三楼,才爬完楼梯,齐蔚被人拦住了,是刚刚那个年轻人。

“闲人勿入。”

“嗯嗯,我不入,只是来谢谢大人。”齐蔚举起手上的盒子,“真正的南明丝絮,绝对好茶。”

“不必,请回。”

“一点心意罢了,谢大人远道而来,为民做主。”齐蔚继续厚脸皮。

那年轻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伸手直接扯住齐蔚的领子,要把她提下去。

他动作太快,齐蔚躲都躲不及,梗着脖子道:“诶……”

三楼忽然有人清咳了一声,年轻人偏了偏头,随即松了手,“收了,你下去吧。”他接过两盒东西,后退一步。

齐蔚按着衣领,道:“行,谢谢官大人。”她窃窃地想,收了我的东西,就总有撬动的缝。

进自己铺子里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茶坊三楼。窗边有半截身影,看着有些眼熟。还未待她想起哪熟,那窗户就关上了。

还真在想男人了。齐蔚甩甩头,心说,赚钱要紧,想什么狗男人。

傍晚,对面花店的老板郑开花来喊齐蔚去吃饭,齐蔚这才想起南都这边的商帮定了今日要换领头人,在南都有点家当的商贾都得去。于是嘱咐小瓜好好看店,便去了,反正白吃顿饭也不错。

晚饭定在商帮议事的地方,从味悦天叫的饭菜,一桌十人,坐了快三十桌。南都位处三国交界处,货物售卖、中转,样样繁盛,哪怕现在起了战乱,但民间生意还是来往颇多,故而商帮领头人的位置,挺抢手。

齐蔚素来喜欢味悦天做的东西,此时吃得很愉快,对周围那些叨叨的话都不在意,只是偶尔停一下嘴,附和几声。

有道点心是味悦天新出的春宴桃夭饼,偏甜。桌上大多都是有年纪的长辈,不太爱吃。齐蔚偷摸摸打开个布袋子,一个个往里装。她记得小瓜喜欢甜的,估计见了会高兴。

“你说说自己从商有几个过人之处?连齐蔚都不如,凭什么来带大家?”旁边忽然有人点了齐蔚的名,接着齐蔚就被人带着胳膊站起来了。袋子没扎住,桃夭饼趁机一个个往外跑,不偏不倚坠入了鲜鱼汤里,溅起一桌的汤水。

桌上的人都抽了抽嘴角,到底忍住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齐蔚迎着尴尬,欠身道:“李大哥,你太抬举我了,我做事总没个谱,哪能跟钱伯伯比。”

说的是能力的较量,其实齐蔚知道自己被提出来,是因她是女子。她平日里行事多用男子装扮,但行商的哪个不眼尖,接触久了,也看得出雌雄。雍梁国这几年大力推崇商贾,国策上给商贾行便利,不少女子也开始经商,然而男女的皮,总容易被人捏着说叨。

“齐妹妹别谦,你走的货哪次不比别人快,比别人稳,大家伙说是不是?”开布店的李绸缎大声道。

“就是就是,论行商,小齐可不输钱会长。”郑开花立马挤眉弄眼地附和。

被讥讽的“钱会长”——钱竹年近花甲,行商几十年,攒下不小的家业,待人处事都谦和,论资排辈是领头人的不二人选。

只不过,他有个不成器的孙子,经商是绣花枕头,偏偏还飞扬跋扈,南都的百姓都厌恶不已。钱竹儿子早逝,就留了这么一个孙子,钱竹疼得紧,天天跟在后面擦屁股。故而南都生意人都不太乐意他上位,怕钱会长护短,替孙子抢生意。

李绸缎和郑开花打了头阵,一时间各路英雄都开始捧齐蔚,大有把齐蔚架上梁山宝座的意思。而钱竹敢说做会长,自然也有不少拥趸,两方吵来吵去,几近撂凳子。

被给予厚望的齐蔚既不认为自己能治住几百号人精,也没打算在南都久待,当然不能接这个差事。正想着怎么谢辞英雄帖,退出战局,钱竹忽然敲着竹杖道:“既然咱们自己选不出人,那便请个能服众的人来选,如何?”

“钱老二,你是早埋伏好了这一手吧?请的人能不向着你?”已做了三年会长,还想接着做三年的卓令冷哼道。

“放心,我请的人,方正得很。”钱竹站起身,出去了。片刻后,他躬身引着两人进来。

那两人带着浅笑走进,不见什么威仪,却霎时让三百多号人明了——南都的生意场,没那么简单了。

左边的人年长些,着一身暗黑的铠甲,挂一柄长刀,军靴镶着玄铁,一步步踏出沉闷的响声。而右边那位,咋看像个寻常书生,近了又哪哪都不是普通人。他银冠束发,一袭紫边长袍,云纹腰带上佩着青玉,眉目间都是矜贵之气。

“张大人,骆将军,请。”

在南都长大的人,都知南都曾是个荒蛮之地,是十多年前某个“张”姓官员,以百姓生息为己任,为南都凿出了一条繁荣的路。那官员视民众做金玉,倒看自己是草芥,乃至于为治水患而倒在了南都。十几年来,“张大人”在口口相传里,变成青天大老爷,变成南都举头之上的庇世神明。

钱竹管那年轻人称“张大人”,又认定这方正之人能服众,这年轻人恐怕和“神明”沾亲带故。厅中的人一个接一个站起,高高低低的肩膀挡住了齐蔚的视线。

齐蔚握着衣袖,低低喊了声:“张公子。”

张大人和骆将军进来之后,便没齐蔚什么事了。骆将军镇场子,张大人先是体察民情,再缕缕剖析,最后量了一圈南都商贾,还是钱竹德高望重,最为合适。不过钱竹的宝贝孙子,被张大人几句话便支去了他乡历练,不成事,不便归。

钱竹和卓令交接了商帮印章之后,这顿晚饭就算散了。郑开花想着齐蔚今晚也是大起大落,便邀她去花店挑几盆花,稍加宽慰。齐蔚说自己店里还要上货,改日再去宰他,实则拐过街头弄巷,绕去了味悦天。

钱竹带了几个人,陪着张大人和骆将军去味悦天,包下全店,估计还有事要谈。

齐蔚坐在味悦天对街的面摊上,啜一碗底汤,啜到街上人流散去,面摊也要收工。以前南都的夜晚是熙攘的,有些店直到破晓还有人逛,只是遇上战乱,现在都不敢在外边久待了。

面摊收了之后,齐蔚就蹲在街边,托着腮帮子看味悦天二楼的绰绰人影。

戌时将尽,味悦天里忽而走出一个人,那人被身后的灯火照着,齐蔚只看得到一个深黑的影子。

影子驻在街对面不动,齐蔚站起身,却也没动。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过去。那人在商帮的时候便看见她了,因着好汉们的盛荐,还听了几耳“商行巾帼”的事迹。但他仿佛是头一次见她,除客气的称赞外,再无其它。

良久,那影子肩膀微颤,似是轻叹了一声,道:“夜深了,早些回去吧。”

“我……”齐蔚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问他两年前为什么离开吗?可她第一眼便知他非等闲,和她不是一路人。问他为什么不愿见她?可从开始,便是她仗钱欺人地胁迫着他。

张大人的影子动了动,约是要进去了。

齐蔚急忙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走进了味悦天暖色的光里,有人向他欠身,关上了门。

齐蔚站在街上,知道今晚等不到什么,却不想离开。布袋子里还有两个没能潜逃的桃夭饼,她一口一口吃,细细嚼着里面的桃花干。吃完饼,味悦天的门又开了,张大人拢着披风,与钱竹等人拜别,而后上了马车,被十几个甲士护卫着离开。他再没看齐蔚一眼。

倒是钱竹的跟班看见齐蔚,冷嘲热讽了两句。钱竹呵斥道:“人家什么能力,你又是什么货色?少在这胡扯。”又拿了个食盒给齐蔚,道:“齐丫头,上次我那孙子的事,真是对不起你。”

“钱伯伯,让钱小六别有下次就好。”齐蔚道。

“他再不敢胡闹了。”钱竹保证道。

“嗯,我麻烦您的事,有眉目吗?”

“有,只是钱伯能力有限,还是要你自己争取。”钱竹看着刚刚那些甲士离开的方向,道。

“明白,谢谢您。”

钱竹给的食盒里是一碟桃夭饼,齐蔚送去小瓜家里,交代了明天开店的事,再回她自己租赁的小院子。烧开一锅热水,哼哧哼哧地倒满房里的浴桶。撸几捧花瓣撒进去,齐蔚脱下衣服开始泡澡。

齐蔚除了做生意雷厉风行,平日里亦不虚度一寸光阴,总有许多玩乐的法子。其中最喜泡澡,并且喜欢搜罗各种各样的花瓣一起泡。

有次不知采了什么野花,泡完之后,三尺之内,人兽不敢近。她哥捏着鼻子叫她嫂嫂检查了好几次,看她是掉粪坑里没洗干净,还是拉稀没换裤子。不过这样倒霉的时刻还是少数,多数时候泡得很香。

齐蔚忙了一天,泡着澡就舒心得很,连下巴都搁进了水里。拢了花瓣到面前,又吹起一阵阵水波浮开。今晚泡的是桃花,春天一到,南都桃花多,路边上随便她摘。闻着桃花浅浅的香,齐蔚忽而想起张公子身上也有一点点香,但不是花香,而像空山新雨后,松涛的气息。

虽然今天连名字都没问出来,但能再次见到,齐蔚还是蛮高兴的。张公子比醉琳琅的花魁好看千百万倍,站哪,哪就是日月清辉之所在。

齐蔚记得话本里经常被提及的周幽王,说他为让美人褒姒笑一下,诸侯都可以戏弄。齐蔚以前打着算盘想这一来一回的,诸侯得花多少粮草,折成银子又是多少钱。可那晚豪掷千金后,却觉得,钱都是浮云,美人才是人间正道。

要是她爹知道她一个人经过风吹雨打后,还这么想,估计得再抽她一顿。

往浴桶里再加一壶热水,齐蔚擦擦手,把她的账本够过来,算她什么时候能挣回一千两黄金,什么时候能回家。

两年前,她刚刚能下地走动,齐鲁扔给她二十两银子,叫她滚蛋。要她一个人去外面挣钱,每年仅除夕能回家待三天,直到还家里一千两黄金,才能回家住。

齐蔚默算着自己的钱,心道我爹真是个狠人。

————

“她是两年前那个姑娘?”骆将军明明身着重甲,却脚步极轻,他忽然出现在角楼上,笑问。

张大人皱了皱眉,“骆将军怎来了?”

“自然是来护卫张公子。”骆将军冲远处那小院落点着下巴,戏谑道,“那姑娘真强……”

“将军!非礼勿言。”张大人打断他,匆匆下了高楼。身后紧跟着佩剑的年轻人。

骆将军记下那姑娘住的院落在第几间,便追人去了,“张公子,走这么急作甚,饭饱酒暖,不聊姑娘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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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壹(有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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