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地榕华时,天空飘着细丝小雨,洋洋洒洒,远处的楼宇笼罩在一片烟青色中,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程灵和同事小曹在停车场上了出租车,司机打量她,见她穿粗花呢外套和牛仔裤,笑了:“北方来的吧?榕华比你们那里要热多了,就有一点不好,总下雨。”
程灵坐副驾,说:“春雨贵如油。”
司机哈哈一笑,踩上油门:“要真能当油使就好了,现在的油越来越贵,网约车抽成又狠,拉一单都赚不了多少钱……”
一路上嘴巴不停,没想到会遇到话多的司机,程灵偏头看窗外街景,回避的意思很明显。
车行一个小时,出租车停在酒店门口。
司机按下计价器,说:“一百八十九,怎么支付?”
程灵扔下一张红钞,说:“多的不用找了。”拉开门锁要下车。
司机拉住她胳膊:“哎哎哎?等等,车费是一百八十九,你还欠我八十九呢。”
程灵转回身来,口吻仍然温和:“你从平西路开始绕路,绕了两个区,一百块已经是多给你了。”
她全程没看手机,更没开导航,司机脸色变了下:“你来过榕华?”
程灵很平静:“我是本地人。”
司机脸更绿了:“那你他妈不早说?”
程灵:“你自己绕路。”
司机大怒:“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绕路了?现在计价表就这么多钱,你是不是想赖账?你今天不给钱,我们就去警察局!”
程灵思考了一下,点头:“行。”
司机发了狠,松开程灵的手臂,挂挡踩油门。
程灵低头,从包里掏出记者证:“正好,我还缺一篇新闻没选题,刚好报导一下出租车绕路的事,后排坐的那个是摄像,现场证据也有……”
“吱——”
出租车猛然一停,门锁解开,前后排下来两个乘客,一男一女。穿粗花呢外套女孩伸着手,手里托着七块钱零钱。
程灵把零钱揣进口袋,无奈耸肩。
她说了不用找,司机看见她的记者证后,非要把钱塞她手里,一毛钱都不肯多收。
小曹是长发,到榕华热得出汗,他擦了擦,道:“姐,你是真不怕呀?”
程灵奇怪地看他一眼:“干媒体还怕这个?”
小曹护住脖子上的相机,拿起来亲了一口:“我是怕相机出事!”
程灵:“……”
程灵和小曹进酒店办理入住,两人房间挨着。
房间在十五层,有大床,客厅,和办公区域,整洁而宽敞。
她放下背包,挂好外套,遥控器拉开薄纱窗帘,她推开窗,看着熟悉又不熟悉的榕华市,远处的老旧小区楼顶种着植物,潮湿的空气挟着雨丝扑面。
这感觉太久违,以至于尘封的记忆也一点一点涌来。
高中时,程灵爸爸工作变迁,她家里从三线小城搬到榕华。
房子是租的,各种意义上的老破小,老家具受潮的朽味开窗也散不去。
两间卧室,一间背阴,一间向阳。为了让程灵学习,向阳的卧室就给了程灵。
她的书桌就摆在窗子下面,阳光好的时候,就会直射进来,卷纸上面每个铅字都泛着油墨的光。
但榕华更多时候都在下雨。
雨水潲进来,淋湿她的书本,纸面又丑又皱,上面的字迹也因此洇开。
程灵不得不关窗,保护书本作业。没有风,卧室里老家具的朽味再次漫上来,沉闷,难闻。
这些潮湿的记忆,就是程灵全部的青春。
回忆至此,程灵嘴角牵了牵,很浅的弧度。
好与不好,她离这些都已经太远太远,以至于回忆起来,都带了些老旧的滤镜。像是分辨率不够高的镜头,记录得再仔细,模糊难免。
远得就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
程灵赶的早班飞机,到酒店洗完澡,午睡了两个小时,和小曹约定好下午先去简单拜访一下受访人,熟悉熟悉。
路上,小曹问程灵:“姐,你有没有听过那个消息?”
程灵:“什么?”
小曹低头调试相机焦距,没有抬头,声音也含糊不清:“就是……我们周刊要停刊的事……”
程灵没应,转头看他:“你有什么想法?”
小曹说:“现在纸媒不好干,肯定要裁员嘛……社里不少人已经准备跳槽了,我想问问姐姐准备去哪,我也能……参考参考。”
小曹这话不假。自媒体起来后,报刊杂志之类的纸媒已经没什么人看了,个人渠道发声太容易,他们这行早就成了夕阳产业。
程灵高考发挥得意外的不错,考到北樟一所知名传媒大学,大四凭着名校和得奖履历,进了国内数一数二的生活周刊实习。
实习期写了很多篇内容犀利的新闻稿,在一众实习生中脱颖而出,顺理成章留下来,成为一名记者。也是他们班为数不多从事了本专业的学生。
但能留在社里的人无一不是履历优秀,他们社工资高,福利好,离了这里,同行业很难有比他们这更好的地方。
这也是程灵会来榕华的原因。
——大家都想在停刊前多写几篇有影响力的稿子,作为裁员时被留下来的砝码。
程灵找了很多选题,但亮点都不够。她意外了解到榕华市有一位藏书家,收藏了很多珍贵的二手书,多为新文学时期那些文学家的著作,藏品有市无价。
她连夜提交了这个新闻选题,领导通过得很快,事不宜迟,她连夜买了机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摄影师飞来了榕华。
程灵收回眼,道:“我没听过这个消息,也没考虑过这个情况,给不了你什么参考了,抱歉。”
无论小曹问的话是不是故意,一旦想跳槽的话柄传了出去,被领导知道了这样的念头,就算不想辞她也非辞不可了。
小曹真以为她内疚,大手一挥:“没事的姐,我又不会怪你!”
程灵:“……谢谢。”
-
从出租车上下来,天气还阴着,大片大片积云笼罩,风里刮着毛毛细雨,地面浅浅一层积水,被小雨丝一滴一滴砸开,水花浅得像梨涡。
这位藏书家姓匡,叫匡成玉,是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程灵得到的地址,是在市区的一个家属小区里。
来之前,程灵已经跟匡老爷子打过电话确认地址,老爷子还说让人到小区门口接他们,程灵觉得太麻烦,连说不用,但现在……
小曹撑着伞,茫然望向四周:“十三号楼到底在哪???”
司机停的门不是正门。园区太大,楼与楼的排列似乎毫无章法。园区里绿植又多,到处都是绿茵茵的,草坪上铺着石径连通各个楼群,沿大路走,又不知道会走到哪里。
难怪老爷子说让人来接。
一直撑伞的小曹忽然把伞递给程灵,说:“姐,你撑一会儿吧,帮我背着相机就行。”
小曹拿的伞是酒店的,程灵没拿,两个人只有这一把。
他打伞是怕雨淋到相机,但俩人在园区绕了十多分钟,程灵的衣服和头发多多少少有些湿了。
女孩子的衣裳薄,这会儿紧贴在身上,勾出又薄又细的腰,比他瘦弱太多太多,一直这样淋雨,也不知道会不会生病。
程灵谢过他,摆摆手,说:“我不爱撑伞。”
绅士一点的男孩子,早早就会把手里的伞让给女孩,但小曹没有这样的情商,更没有这样的花花心肠,程灵也是看中他这一点,才愿意多与他搭档,并包容他偶尔的缺心眼。
程灵找不到楼号,决定打电话向匡老爷子求救。
老爷子得知他们的情况,丝毫不意外,他笑呵呵问他们现在在哪,说让外孙子下去接他们。
程灵看了眼最近的楼号,说:“那我们在七号楼下等他,麻烦了。”
“麻烦什么,他闲着也没事。”
程灵:“……”
忽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程灵只好道:“那待会儿见。”
挂了电话,程灵指了指七号楼门口:“我们去那避避雨吧。”
小曹自然没意见。
终于到了能避雨的地方,小曹收了伞,甩甩水,说:“不过你们南方真不一样,好多绿植,建筑也好看。”
程灵看了一圈,说:“这里的绿化要格外好一些。”
小曹:“好美,我拍两张看看。”
程灵:“……也行。”
小曹开始翻相机,程灵没管他,从包里掏出面巾纸来,一点一点吸干手臂和胸前的雨水。
耳边时不时传来快门声,咔嚓咔嚓的,程灵见他拍得认真,顺口问了句:“拍的怎么样,阴天有影响吗?”
“不影响,调下参数就行。”小曹说着,把相机递给她,展示拍摄成果,“你看,这个草坪和长椅,还有这张,这个小叶榕……”
小曹翻着翻着,动作突然一顿:“诶,怎么还拍到一个帅哥?姐你看——”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相机屏幕一下子怼到了程灵眼前。
程灵微微后仰,拉开与屏幕的距离,定睛打量。
照片里的人上身是某大牌的潮酷黑T,下身穿着黑色宽松运动裤,裤子两侧有一条宽宽的白边拉到膝盖之下,休闲且酷。
他一手撑着黑伞,上半张脸被挡住了,看不清,另只手托着个封好的快递箱。
露出来的下颌精致,撑伞的手指骨修长分明,脖颈和手腕在这么阴沉的天气里,也能看得出皮肤很白。
属于是不用露脸也能看出来是个帅哥的水平。
程灵不吝赞美:“是不错。”
小曹出于一个摄影师对美的欣赏角度,赞叹道:“长成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多少女孩的青春!哎!”
又说:“像这种帅哥,肯定都是女孩子追着他跑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女孩子喜欢他,肯定要伤心死。”
程灵想到大学里很多被惯坏的帅哥们,不由点了下头:“确实。”
“唉,所以还是……”
小曹边说边放下相机,程灵的视线也从相机屏幕上移开,这一动,才发现台阶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来人肩宽腿长,黑色T恤松松垮垮,气质又冷又酷,修长颈子戴了一条金属项链,隔着雨幕,瞧见他托着快递,撑伞的手尾指戴了个银戒。
他皮肤白,眉骨高而挺,低低压着眼睛,眼眸漆黑,右眼卧蚕中间长了一颗小痣,看人时冷淡中又透着些勾人。
雨丝不知何时又大了些,稀稀落落浇在雨伞上,高大的桫椤树和广玉兰在他身后,变成了衬托他的背景。
小曹手抖了下,刚刚还在说人坏话,一眨眼人就出现在他面前,很难不让人心虚吧!
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帅哥你好,请问你……有事?”
“嗯。”对方冷淡应了一声,抬眼看小曹,“外公让我来的。”
小曹擦了擦手,伸出去,十分激动,伸到半路才想起对方并不方便,又收了回来:“啊!原来是匡老先生的外孙!你好你好,幸会,请问怎么称呼?”
“沈弈。”
他搭了下,伞面向上抬了半寸,视线落在一旁的程灵身上,缓缓抬眼:“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程灵睫毛颤动。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
漆黑的,幽深的。
又那么危险。
脑海中没由来响起小曹方才的话。
“长成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多少女孩的青春。”
的确。
在她的青春里,除了那些潮湿,腐朽,沉闷,也曾……也曾。
程灵学着小曹的样子,唇角牵出一个温和的笑,礼貌得恰到好处。
“你好,生活周刊记者,程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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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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