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以为,决定离开,是一种主动。
但真正站在离开的边界上时,楚辞才明白——
主动,只是一种被迫得体的说法。
真正的主动,从来不是“想走”,而是别无选择。
他这次必须离开——因为所谓的和平,从未真正存在。
废城并没有明确要抛弃他们。
系统也没有下发追捕令。
一切都静悄悄的,像是城市也默认了他们的出走,甚至默认他们早就不该属于这里。
纪连站在高压线残骸旁,目送那辆伪装成“维护运输车”的走私车队驶入城边的沙道。他没有追问他们的具体路线,只是说了句:“二十区现在边境巡查换了算法,别走太直。”
白栎点头,仍旧背着那只破旧的工具包,而楚辞换上了纪连给的中转身份链,编号标签已经被他用烟灰和老锈处理过,看上去就像常年遗落在调试站的废物识别件。
芬月没有去送他们。她说自己“讨厌告别时的装模作样”,但在楚辞离开前的一晚,她悄悄把收音机放在他枕边——那台总是发出杂音的老收音机,换了频道,频率稳定得出奇。
“你说过,没声音也能听。”她留下一句话,然后像从未靠近过一样转身走远。
楚辞没有拆开收音机,也没有回头。
他知道,在这个城市里,有些情感注定只能以静默收场。说出口的告别,反而多余。
---
【临出发前·废城边缘·旧通讯枢纽】
白栎最后一次确认装备时,纪连正靠在墙边,叼着没点燃的烟,手上转着一把锈迹斑斑的线路扳手。
“你确定要走这条线?绕远一点更稳。”纪连头也没抬地说,声音像旧广播一样懒散。
“我不想拖太久,”白栎答得很快,“拖久了,会有人发现那段接口还活着。”
“活着有什么用?现在的系统连人是不是‘活着’都分不清。”
纪连说着,终于抬起眼,看向白栎。
“你没必要跟他一起走。”
“可我已经走了。”白栎看他一眼,“是从那次你没回来开始。”
纪连咂了咂嘴,没接话。
他把那把旧扳手甩进工具桶里,发出一声闷响。
“到了二十区,去找‘林家俩小子’。”他顿了顿,嘴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别问他们姓不姓林,反正你一开口,他们自然知道你从哪儿来。”
白栎挑了下眉:“听起来不太像好相处的人。”
“不是好相处。”纪连叼着烟,语气忽然低下去,“是没得选。”
“那你为什么信他们?”
“我不信他们。”纪连平静地说,“但他们是那种你只要不出卖他们,就不会主动给你使绊子的人,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短暂沉默。
风从通风井灌进来,带着焊料焦糊味和微弱的静电声。
“你小子挺会找死。”纪连忽然笑了一声。
“你不也一样?”白栎回敬。
“我是在废城找死,你是去别处接着死。”纪连拍拍他的肩,语气像一句讽刺,又像句送行。
接着,他低声道:
“替我看看她。”
白栎没问“她”是谁,只是将背带拉紧,把那张没有任何标识的旧金属卡片塞进内衫。
“你也是。”
---
【废城·风塔南侧·离开前一晚】
风从塔顶卷下,吹得窗格呼呼作响,像是有人站在外面轻敲玻璃,催促着什么必须被结束的事。
芬月把那台旧收音机调回默认频段,里面只剩“嘶——嘶”的背景噪音。她没有关掉,而是用毛巾包着,把它塞进墙缝里。
“像养只脾气暴躁的小猫。”她对自己说。
收音机不叫了,她却听见了别的声音。
风塔的钢板在低温中胀缩,发出轻微的金属悲鸣。电网临时回路时断时续,电灯像神经衰弱的人眼,一会儿睁一会儿闭。她走到控制柜边,检查备用电源,发现自己下意识调出的,是白栎留下的设定。
“他把风塔看得比自己还顺眼。”她苦笑了一下,把那组数据存了下来。
然后她走出房间,爬上塔身,一直爬到三楼的废弃瞭望层。那里曾是他们第一次并肩熬夜,修信号捕捉器的位置。
风很冷,她把外套拉紧,坐在断掉的玻璃板上,把视线投向城外那片黑暗。
那里,楚辞和白栎已经不在了。
她明天不会去送别的,只要不去,那就不是分别。
但收音机的另一段记忆还在——
当年她调错频率时,楚辞一语道破:“你不是想听信号,你是在等有人记得你在听。”
她没吭声,但那句话她一直没忘。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有时是一个声音,有时是一个回头。
但更多时候,她在等那种“不会被忘记”的感觉。
废城会忘记人。
系统会删掉人。
连风,都会把记忆吹得只剩轮廓。
但她还在听。
她打开口袋,从底层摸出那枚自己刻过的编号链——编号:F-0524,名字已经磨得模糊不清。那是她替别人留下的。
她盯着那串残缺的字符,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她不想走,而是她知道——有人总得留下来。
留下来的人,要记得那些走了的、消失的、被系统否认的人。
风又大了一些,吹得她眼睛发涩。
芬月抬头望向风塔最顶端那根锈裂的天线杆,突然笑了一下。
“该死的收音机,”她低声说,“明天我就修你。”
---
【出发当天·地下东引线】
偷渡出城的路线,是白栎几年前维修风塔时发现的旧通风通道。他们顺着那条半塌的金属走廊一路往下,穿过三段已被系统标记为“废弃”的电力管道,再借助外环通信塔的一次供电跳峰,穿入编号尚未更新的轨道接驳层。
那是一段属于旧制城网的漏洞——官方以为它早已被填平。
“如果运气够好,下一次系统重检就是一周后。”白栎低声说,手里攥着他为芬月准备的那枚编号链,“我们得在这之前翻过稀泥沟。”
“你确定她不会来?”楚辞忽然问。
白栎沉默了一会儿,才摇头:“她不属于外面的世界。她留下来,是为了留住我们这些人曾经存在的痕迹。”
楚辞没再说话。他知道有些人注定是“留下的”,他们用自己的存在,把废城这个概念维系成一个“值得回来的地方”。
而他们这些“离开的人”,则去走那条连地图都没有标记的路径。
---
【废城·南区信号地下井】
楚辞他们已经走了。可是留下的人到底该期盼写些什么呢?
废城地下有无数废弃的通讯脉络,如同一张被掩埋的旧神经图。
而在其中一段“神经节”末端,纪连蹲在铁轨残骸上,正对着一台几乎锈死的多路分接器做无用功。
“你就不能先接主控电源?”芬月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带电的抱怨。
纪连叼着电笔头,口齿不清地回:“先接电源这玩意儿烧你全家。”
“谢谢你助我灭门。”芬月翻了个白眼,但还是蹲下递过一段整理好的跳线,“你确定这系统能重启?连编号都归到旧制逻辑表里了。”
纪连没回答,只在跳线插上那一瞬,低声道:“这不是给系统用的,是给‘我们这些不被系统承认的人’用的。”
两人沉默一瞬。
风从地面通风孔灌下来,带着潮湿的尘土味和城上漂浮的焦炭气息。
芬月抬眼看向分接器上方那张褪色的旧编号图谱。那是旧自治时期留下的终端接口图,每一个端口都对应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可现在这些人要么失踪,要么数据抹除。
“你为什么不走?”纪连忽然问。
“我问你同样的问题。”芬月没有看他。
纪连笑了笑,像是预料到她会反问。
但她接下来的话,却不像笑。
“我离不开。”
“废话,谁不想走?”
“不是那种‘舍不得’的离不开。”芬月终于转头,语气低沉下来,“是字面意义上的——我被绑定了。”
“……怎么绑定的?”
“那个收音机。”她顿了顿,“准确说,是我曾经试图用它连接某个频段,结果被写入了旧编号残存系统。那次过载时,我终端和信标临时合并过。”
“你的个人编号……成了固定信标的一部分?”纪连眯起眼,脸色有点变了。
“对,现在收音机就是我。如果我离开废城,它就无法连接地下旧网络节点。更糟的是——”
“你一走,其他残编号数据就找不到投影锚点。”
芬月点头。
“换句话说——这张‘废人名单’会在我走后彻底断线。那些被忘记的人,会真正消失。”
地面轻微震动了一下,是远处风塔再一次电压切换带来的共振。
她低头盯着跳线接点,语气却无比轻:“所以我得留下来。”
“让这个城市,至少还记得他们一部分。”
纪连没有立刻回话,他盯着那台缓慢启动的分接器,眼底有一丝陌生的情绪。
“我以为你只是为了他没留下才留下。”
“我留下,是为了比他更久以前的那些人。”芬月笑了笑,“也为了让我自己别那么快被抹去。”
---
【废城·第九区集市·排查后一周】
纪连和梁晏带着刚从地下井出来的手绘草图,坐在废城第九区的集市长椅上,周围是锅气与铁皮碰撞的嘈杂人声。
梁晏把防护面罩挂在一边,双手还沾着黑油。
“你说这地下那片旧系统真能连通外区?”他咬着半块发泡面饼,含糊地问。
“能不能不重要。”纪连望着不远处排队买电池的小孩,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重要的是得有人信它能。”
太阳稀薄地挂在灰色天顶,废城照常运转。仿佛什么都没变。
早上,居民照样从能量配给点排队,刷指纹、刷编号链、刷一遍面部静态图谱——即使系统早就知道他们是谁。
商贩一边修理发热锅,一边吆喝:“最后一块余温板,电压不跳!”
有人骑着电磁车飞驰而过,车尾拴着小风铃,那是孩子的生日礼物——风铃不响,代表城市风速不足,今天“空气净化”等级较高。
广场上立着一块电子屏,滚动播报:“祝贺第九区本月无异常编号事件,秩序优等,居民积分加一。”
梁晏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屏幕,讽刺地吹了声口哨:“这地方怕是快升天堂了。”
纪连没笑。他从衣袋里掏出那张手绘的管线图,悄悄折好,塞进衣服内层。
“系统不清除我们,不是因为我们有用。”他低声说,“是因为我们已经没什么能扰乱它的了。”
“所以你才还在挖底层通道?”梁晏挑眉。
“不是挖,是找旧记忆。”纪连抿了口微温的合成茶,“说不定还能翻出几段没有被删完的对话。”
梁晏摇摇头:“你这老派死磕法,真不打算跑路?”
纪连望着远方风塔的废弃信标,语气平静:
“他们是自由出走,而我们,是被系统遗忘之后,意外存活。”
“总得有人,留着告诉下一批‘系统外的人’,这地方不是天然就这么烂。”
梁晏盯了他几秒,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小镇上有人打开收音机,播放起一首干涩的旧调子,旋律温吞、词句断裂。
人群中却不乏随之轻哼者,有老人闭目摇头,也有小孩试着跟唱。
音乐盖住了管道的杂响,盖住了信息丢失的提示音,也盖住了纪连心底那句压了很久的——
“这地方从没真正和平过,只是大家学会了不喊疼。”
他把那句话吞进喉咙,只留下一个微不可闻的鼻息,随风散入高空。
纪连站在人群散去后的广场边,望着那块刚刚熄屏的“秩序优等”电子板,突然觉得有些耳鸣。
他知道,这不过是另一场“排查前的沉静”——只是这次,没有预警,没有风塔鸣响,没有编号红光,连广播都不愿提醒大家要小心。
所有人都活得很好,至少,看起来很好。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才真正陷得太深,深到连苦都不敢再说出口。
所以,是时候说再见了。
不是对谁说。
是对那段“以为可以一直留在这里”的自己说。
纪连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清。
风起了,掠过屋顶锈层、管道交错的街角、掠过那些不会再说出口的名字,也掠过那台已经静音的收音机。
楚辞和白栎已在去往远方的路上。芬月留了下来,和他一起重启一个没人再记得的网络。梁晏还在想,那张旧图纸到底有没有用。
而废城,像往常一样,继续运转。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忙碌的日子里,发现又多了一个收藏。好开心哦。
第13章更新完成√
纪连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谁也没听清。【说了什么呢?】以后会揭晓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大家,小镇,别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