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心角的骨架一天天丰满起来。原木书架的雏形伫立，落地窗框镶嵌完毕，只待玻璃。阳光透过空荡的窗洞，在布满木屑和灰尘的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木材、油漆和新砌墙体的混合气息。吴静怡穿梭其间，指尖抚过粗糙的墙面，想象着未来这里被书籍和咖啡香填满的样子，心底有种奇异的满足感在膨胀。
然而，这股满足感在回到半山别墅时，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低气压瞬间冻结。
客厅里，秦远坐在惯常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窗外深秋萧瑟的庭院，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沉郁，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具精雕细琢的躯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秦骁的状态更糟。他把自己彻底裹进了那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里，像一只缩进壳里的刺猬。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角落刷题或打游戏，而是蜷在客厅最远端的单人沙发里，抱着膝盖，脸深深埋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隔绝感。连陆明屿发来的关于新发现的三叶虫化石的兴奋消息，也只是让他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随即熄灭，得不到任何回应。
吴静怡的脚步停在玄关。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这对父子，像是同时被无形的巨手按进了冰冷的深潭，沉默着下沉。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沉重，吸进肺里都带着寒意。
她放下包，眼神在两张写满沉郁的脸上扫过。发生了什么？公司重大挫折？不可能，秦远的神情不是事业受挫的凝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久远的……悲恸。秦骁的反应也不像是为父亲担忧，更像是……他自己正在经历某种剧烈的痛苦。
她不动声色地走向厨房，管家正在准备晚餐，动作比平时更轻，眉宇间也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陈伯，”吴静怡压低声音，装作随意地问，“先生和骁骁……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是公司有什么事吗？”
管家陈伯正在切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客厅方向，又飞快垂下，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太太……不是公司的事。是……是苏晚小姐的祭日快到了。”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在吴静怡的记忆碎片里炸开模糊的涟漪。原主吴静怡的记忆里，关于这位前妻的信息少得可怜，只有“秦骁生母”、“早逝”、“自杀”几个冰冷的标签，以及秦远书房里那张被收在抽屉深处的、蒙尘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秦远搂着一个笑容清浅、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忧郁的美丽女子。
“苏晚小姐……”陈伯的声音带着久远的叹息，像在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她是先生的……高中同学，很有才华的画家，心思也特别细。两人感情……是极好的。大学一毕业就结了婚，很快就有了小少爷。本该……本该是多美满的一家子啊……”
管家摇摇头，语气沉重：“可谁能想到呢？小少爷出生后，苏晚小姐就……就病了。产后抑郁。那时候先生刚进集团，正是最忙最难的时候，天天早出晚归，脚不沾地。豪门继承人的担子……不比那些996的普通员工轻松半分啊。先生……他太忙了，又年轻，大概……也没太明白那‘抑郁症’有多厉害。总觉得，苏老夫人天天都来看望，家里佣人也伺候得好好的，怎么人就……就不对劲了呢？”
吴静怡静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流理台的边缘。
“那两年……”陈伯的声音有些发涩，“苏家老两口，先生，还有我们这些身边的人，都……都熬得精疲力尽。苏晚小姐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安安静静画画，坏的时候……唉。先生夹在公司和家里，人都瘦脱了形。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管家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巨大的遗憾和悲凉：“就在苏晚小姐24岁生日那天……初冬，梧桐叶子落了一地……她当着先生、苏家老爷夫人、还有……还有才两岁的小少爷的面……”后面的话，陈伯终究没能说出口，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色，“那么决绝……一点留恋都没有……”
厨房里陷入死寂。只有炉灶上炖汤的咕嘟声，显得格外刺耳。
“那之后……”陈伯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苏家……和秦家，就彻底断了往来。先生……也像换了个人。没人知道两岁的小少爷到底记得多少……可先生和苏家老爷夫人……那是永远过不去的坎儿啊。唉……这事儿……你说谁错了呢？好像谁都没错，又好像……所有人都错了。一条那么年轻、那么好的命……就那么没了。”
管家的话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吴静怡。她终于明白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从何而来。那不仅仅是祭日的哀思，更是无法愈合的伤口在特定时刻的剧烈撕痛。苏晚的死亡，像一道永恒的阴影，横亘在活着的每一个人心上，尤其是秦远和秦骁。一个背负着沉重的愧疚和无法挽回的遗憾，一个则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失去了母亲温暖的怀抱，留下的只有冰冷的、无法理解的空白和可能潜藏在记忆深处的、关于死亡的恐惧碎片。
难怪……难怪秦远永远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将所有的情感冰封。难怪秦骁小小年纪就给自己筑起铜墙铁壁，拒绝任何形式的靠近和温暖。他们不是天生冷漠，而是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惨烈的死亡，永久地剥夺了安全感和信任爱的能力。他们用“封心锁爱”作为铠甲，保护自己不再被那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侵蚀。
吴静怡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她无法理解苏晚的选择。在她底层牛马的生存哲学里，生命是唯一且最珍贵的筹码，是再苦再难也要死死抓住、挣扎着活下去的稻草。主动放弃？在她看来，是懦弱，是对所有爱你的人最残忍的背叛！她甚至对那个素未谋面的苏晚，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愤怒——你怎么能丢下那么小的秦骁？你怎么能……
可是，当她的目光穿过厨房的门，落在那张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的单薄背影上时，那点愤怒瞬间被更汹涌的情绪冲垮了。
那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一个在母亲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刻，或许正懵懂地嗅着母亲身上奶香的孩子。
一个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生命消逝，却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孩子。
一个从此生活在巨大阴影下，连悲伤都找不到出口的孩子。
一股尖锐的、陌生的疼惜，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吴静怡坚硬的心防。不是为了秦远那沉重如山的愧疚，而是为了那个蜷缩在沙发里，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少年——秦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愤怒无济于事，评判死者更是愚蠢。眼前能做的，或许只是……让这片死寂的冰潭，不要在这个初冬，将那个少年彻底冻僵。
她默默地倒了两杯温水，走向客厅。一杯轻轻放在秦远面前的茶几上。他依旧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没有察觉。
另一杯，她走到秦骁蜷缩的沙发旁，没有靠得太近，只是将杯子放在他旁边的矮几上。玻璃杯底与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叩”。
秦骁埋在膝盖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吴静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了几秒，目光落在他那被兜帽完全笼罩的后脑勺上。然后，她转身，没有试图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是走向厨房，对陈伯低声说：“陈伯，晚饭……做清淡些吧。再……熬点安神的汤。”
窗外，暮色四合。庭院里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枯黄的叶子在寒风中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像极了管家口中那个初冬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哀伤。
吴静怡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客厅里那两座沉默的“冰山”。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富贵之下，掩盖着怎样深不见底的伤痕。而此刻，她这个“外来者”，能做的似乎微乎其微。她只是拿出手机，给林淑芬发了一条信息：
【妈，明天……能帮我熬一锅陈皮红豆沙吗？要热热的，多放点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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