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冬天不是想象中那样冷得硬,而是像个一直湿着脚的小孩,怎么也烘不干。
林策把雨衣脱下来搭在电动车前头,风刮得一角一直抖。他弯腰检查绑带的时候,右腿的小腿部分“咔哒”一声弹了回去,卡在塑料扣上,那个地方这几天老是松。要不是前几天刚下过一次大雨,他还没觉得这个假肢哪儿有问题。现在他知道了,下雨天,一松,就总往下滑。
他没去站点充电,手机剩14%,APP上刚响的那单,是一个熟悉的地址:宝丽达科技园西门,晚饭时间。
他骑得慢,电动车有点旧,避震也不好。他的假腿接触点正好靠在车身最硬的那一块上,每过一个井盖,他的骨头就像被轻轻锤了一下。
雨一直没停,不大,像人讲话含混的结尾,断不断,湿不透。
……
段行云等外卖已经四十分钟了。
她穿着厂里发的灰色工服,外面套着一件粉红色的旧羽绒服,坐在保安亭边的一排水泥墩上。那地方是厂妹们等饭、等班车、抽烟和打电话的万能角落。
她的外卖点了炸酱面,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面,是她最近找到的最便宜还算能吃的一个小店,一份十三块,有个选项是多放香菜,她点了多放。
雨不大,但天色像水一样塌下来,她撑着伞,看了眼手机。送餐人离她只有600米,可一直没动。
等她又刷了三条视频后,她才看到那个外卖员的车慢慢地靠近。到了厂门口的时候,电动车停下了。是一个穿着塑胶雨衣的人,裤脚湿到膝盖,右腿的动作有些奇怪,不是一瘸一拐,但总感觉他和这条腿的协调不像是自然长出来的。
“炸酱面。”男人低声说,把袋子递过来。
她伸手接过,闻到一股香菜和辣椒混在一起的味道,挺热。她点头说了句谢谢。男人没说话,只是转身上了车。起步的时候有点慢,像是怕后轮滑了。
她看着那辆车慢慢地开走,没多想,只是把塑料袋挂在手上,往厂区走。进门的时候,保安打趣她:“怎么今天这么晚,没吃上饭吧?”
她咬着嘴唇笑笑,“吃上了,等了会儿。”
保安说:“那雨里跑腿的真够惨。”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
林策今天送了22单,最后一单是这个厂。再送完后,他没回站点,直接去了自己住的那栋楼。其实也不算楼,是“铁皮村”那一片的最边上,一排被遗忘的三层小屋,他住顶楼,8块钱一晚,一个月包下来也才两百块出头。
房间一进去就是床。床就是一块木板,下面有四块砖垫着。床边放着一壶电水壶,边上墙角有插座,这个月他还没交电费,用的还是上个月剩的电。
他脱掉裤子,把假腿卸下来,小腿往上抬时有点痛,但比不上地震那年的那次痛,那年山都塌了,屋也塌了,人脚也塌了。
那年他14岁,刚念初二。下课时他跑得慢了点,天摇地动,楼塌的时候他脚正好被柜子压着,之后怎么出来的他不记得,只记得他爹的手最后一把推了他一把,说:“往外爬。”
他爬出来,家里的人都没了。后来他被送去镇卫生院,再后来,村干部说“你这还能活命,是运气。”然后就没然后了。
假腿是社会上捐的,有个香港基金会,说他年纪轻,还有希望。也确实有用,他可以走路,可以送外卖,可以在夜里一个人回屋,脱掉那节金属腿,倒头就睡。但希望这事,说得太多了,就像雨,说得多了也没那么润。
……
第二天,他又接到一个熟悉的单子:宝丽达科技园西门,炸酱面,他到的时候,还是那个女孩。这次她撑的是蓝色的雨伞,穿着灰工服,羽绒服扣到脖子,等在同一个地方。
她还是说了谢谢。他点了点头。走之前,留了一句话:“我跟老板说,给你多放了点香菜。”
她有点愣,低头看了一眼袋子,笑了一下,“谢谢啊。”
……
从那之后,他开始注意她的订单,每天晚饭点,她都点一单炸酱面,固定时间,固定门口。她没换过头像,用的是系统默认图标,但他认得她。
他没想太多,只是觉得这一片人那么多,见面这么多次的,不多。
有天晚上他骑车经过厂区门口,看到她和别的女工一起蹲着吃饭,手里捧着饭盒,风吹过来,她的头发被吹到眼前,她拿手拨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吃。
他想起他妹妹,小他两岁,如果还在,也应该这么大。
……
那天回家的时候,林策点了个小蛋糕,7块9。他点了个没有奶油的那种,说是给客户,其实是给自己。
回到屋里,他咬了一口,觉得有点甜过头。他看了一眼桌角贴的纸条,那是他两年前写的,写的是:“活着不是唯一的事,但活着之后要干什么,还没有想好。”
纸条有点湿气,边缘卷了起来。他也没管,就这么坐着,看着窗外的铁皮屋顶,雨还没停,像从他上辈子就开始下的。
……
林策有时候会去附近的理发摊坐着。理发摊就在城中村口,是一个收起的时候可以装进三轮车的棚子,撑起来后两面挡布,里面有镜子、有破风扇,还有一只总在睡觉的黄猫。
他不常理发,只是坐一会。老板姓陶,是个退休的铁路工人,说话慢,剪头发更慢。
“你这腿啊,最近滑得厉害啊?”陶师傅问他。
“雨多了。”林策说,“松了。”
“下回找我给你配个小绑带,缝纫机还能跑。”陶笑了笑,又说,“你这个年纪,得活得久点,不像我,能熬几年是几年。”
林策嗯了一声。他知道陶师傅其实腿也不好,走路拖着左脚。跟自己一样,走一步都得想清楚怎么迈。
回去的路上他买了一盒创可贴和一小瓶风油精。没什么特别的用处,就是觉得最近太闷,头一跳一跳的疼,晚上经常半夜醒,耳边还有机器声,那种厂房里铆钉机敲钢板的声音,他明明没去厂里过,可却总能梦见。
……
段行云最近换了晚班。
她白天睡觉,下午三点起来,在宿舍卫生间洗头,厂房里不许留长发,她头发剪到下巴,也不好吹干。吹风机是宿舍八个人共用的,一次两分钟,时间一到就断电。
她就站在阳台上晒太阳,边滴水边等干。
那天她刷着手机,突然刷到一个推送,“助残骑士林策:不等施舍,只靠双手”,她点进去一看,正是那个外卖员。
照片是他刚下车的样子,头发被雨打湿,雨衣半敞开,腿上那节银灰色金属暴露出来,一点不遮。文案写得很重:“地震失去双亲,一条腿,靠双手月入三千,补偿未果也不等天赐,笑着活下去。”
她一时没关掉。那篇文章结尾写着:“他的梦想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小屋,不大,有门就行。”
她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也填过类似的问卷,问未来三年想做什么,她写的是去外面看看。
后来她出得最多的外面,是小卖部。
……
“炸酱面多香菜。”她这次下单时,写了一行备注。
备注上是:“晚上还冷,慢点也没事。”
林策看到这行字时,刚擦干脸上的雨。他把单子收入袋子时愣了一下,很少有人写备注是你可以慢点。
那晚他特意选了少走红绿灯的那条路,虽然泥多,但省时间。到厂门口时她正拿着一个黑塑料袋在擦鞋子,鞋子是灰色帆布鞋,左脚边缘磨破了。他把面递过去,她笑着点点头。
“谢谢你啊。”
林策把头一偏,“不冷吧?”
“冷,但不吃饭更冷。”
她说得轻巧。风吹过去,她羽绒服里头的拉链蹭出一点线,像未缝完的日子。
“你也是外地人?”她突然问。
“嗯。镇上的。”他顿了顿,“震那年,才14。”
她没有多问,低头打开塑料袋,“我也是,爸妈都没了,叔叔说不够条件,就没上名单。”
林策听见“名单”两个字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没有表情,只是说:“我知道。”
她没抬头,说:“但反正,我们还活着。”
林策点点头。
“对,活着。”
……
两人开始小范围地认识了。她不再总说谢谢,有时候会说辛苦了或你脸色不好。
他有时也会开个小玩笑,比如“今天的面老板放盐放错了,是甜口的。”
她咬了一口说:“那不叫炸酱面,叫黑芝麻糊。”
笑了。他也笑。
他们没有互加微信,外卖平台是不让的。可这种规矩,在这片地方,是最无力的。
……
十二月底,深圳降温。工厂发了年底福利,一箱方便面、一袋米和一小桶花生油。段行云扛回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林策,他从铁皮屋里出来,拿着一个破电饭锅,说是要拿去修。
她说:“我煮一袋面,你吃吗?”
林策犹豫了一下,说:“我买蛋。”
“别买,我宿舍有人寄了咸鸭蛋。”
他们第一次不在厂门口见面。她在宿舍楼背后的空地上支起了电磁炉,用纸箱挡风。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嘴里喊着,“别看我,电线短,一不小心就断电。”
他站在她身后,把自己的电瓶灯打亮,说:“我照着。”
风吹过去的时候,她轻轻说了一句:“你是不是还梦见过以前的事?”
他没答,她说:“我梦见地震时我跑不动,后来就开始不会跑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也是。”
火锅咕嘟咕嘟地响,水汽弥漫。那晚没下雨,但天空压得低,像憋了一整晚的眼泪。他们吃完面后没有说再见,只是各自收拾、回身、走远。
夜里风停了,深圳像是一块干了的毛巾,没有再滴水的力气。林策回去卸下假肢时,看着那截金属说:“有点冷。”
我觉得我的小说应该没有爱情魔法师那么大魅力,请只喜欢林策和段行云就好,[吃瓜][吃瓜][吃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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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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