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本就寻常。”师老先生捻着胡须,语气平淡,“有些卖家为了抬价,就算明知是仿品,也会咬死了说是前朝旧物。”
宋书指尖轻轻划过画框边缘,没接话。她眼里那抹靛蓝仍在静静流淌,比任何辩驳都更清晰。
“我看是你们眼瞎!”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穿着真丝衬衫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袖口的金表链随着动作晃出刺眼的光。
他扫过宋书,怒喊道:“程老板,你这拍卖行是没人了?找个黄毛丫头来冒充专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对着我的画指手画脚?”
程妄的助理先打断了他:“吴先生,注意您的态度。”
宋书眉峰微蹙,转身要走。她只是来找画的,又不是来受气的。
“闭嘴!”吴先生打断助理,几步冲到宋书面前,“小姑娘家不好好读书,学什么骗子装内行?现在被我戳穿了,想溜?”
宋书懒得与他纠缠,继续往门口走,手腕却被他一把攥住,但被抓住的瞬间,这位吴先生明显也被宋书冰冷的体温吓了一跳。
“放手。”宋书的声音冷了下来,眼神里那抹淡然在此时变成了怒意。
“怎么?敢说不敢认?”吴先生冷笑,攥得更紧,“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别想出这扇门——”
宋书的另一只手已经轻轻绕出一张符纸,但比符纸出得更快的是程妄的手。
吴先生握住宋书的那只手的手腕被程妄大力扼住,痛得他“嘶”了一声,下意识松开了手。
程妄站到两人中间,一手捏着吴先生的腕骨,一手拦在宋书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吴立东。”程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这是我的客人,不想合作你可以滚。”
吴立东疼得龇牙咧嘴,却还嘴硬:“程老板,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丫头乱鉴定坏我生意,我……”
“她是我的客人。”程妄怒喝着打断了他,手用力的将吴立东的手腕往外一甩,吴立东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发红的手腕,又惊又怒。
程妄没再看他,转过身,语气瞬间缓和下来,对宋书低声道:“这里太吵了,我送你回去。”
宋书抬眼,对上程妄的眼神,里面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护着她是天经地义,就像当年的程渡一般。
“程老板,我也是你的客人啊。”那位吴先生还是拦住了程妄和宋书。
他看了看宋书,又看了看程妄,最后看了看一直在后面看戏的师老先生,语气缓和了下来,“这幅画,是我曾祖父拿命保下来的,那时候我爷爷都才几岁。时局动荡的年代,他没必要用自己的命去保一幅当时年代的画吧!”
“故事都是口口相传的。”师老先生笑了笑,“我们的鉴定是讲证据的。”
“鉴定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对不对?”吴立东说,“我申请重新鉴定。”
“吴先生!宋小姐和师先生的专业我是相信的。”程妄礼貌一笑,“如果您不接受,我们Arcadia Auctions有权终止合作。”
吴立东看了程妄一眼便住嘴了。
要不是缺钱,他也不会将家传的两个宝贝拿出来拍卖。而他之所以要和程妄合作,是因为他打听过国内的几家拍卖行,只有程妄这家致力于文物回流,对于文物级别的古董佣金只抽10%,跟其他抽30%的拍卖行相比,Arcadia Auctions实在良心太多。
宋书有时候在想,她想尽可能地当一个普通人,但实力不允许,她刚刚差点想捏一张符纸把这人给烧了。
程妄的护短让她心情好了许多。
“你曾祖父,吴言之。”宋书努力回忆起画家的瞬间,那幅画的旁边放着“言之”的私章,“本身就是个画家。”
吴立东怔愣在原地,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他多次翻阅族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曾祖父叫什么名字。而且,这位宋小姐最让人震惊的并不是说出了他祖父的名字,而是他祖父的“字”。
他的祖父,姓吴,名松,字言之,是位画家,句句不差。
“宋小姐!”吴立东是个识时务的人,他既不想得罪程妄,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绝非善类,他伸出双手去握宋书的手,“多有得罪!”
宋书转身躲开然后说了一句让吴立东非常扎心的话,“如果我没说错的话,那这幅画就是你曾祖父亲手所画。并不是什么宋摹本。”
“这不可能!”吴先生喊道,“绝对不可能!”
宋书转身对程妄说,“辛苦你送我回去。”
“师老,我安排工作人员送您回去。”程妄向师老先生抱拳,表示抱歉,“今天的咨询费双倍给您,实在抱歉。”
师老先生笑了笑,表示没有关系,然后他看着宋书的背影,赞叹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来。
这位宋小姐对古画的研究已经炉火纯青。她研究得如此充分,一定是翻阅了成百上千本关于古画的书籍,浏览过无数的文献和资料,才能认出这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家。
妙人,妙人!很想收她当学生。
程妄对宋书也是非常抱歉。好像跟宋书在一起的时候,总有机会惹她不高兴。
“没关系。”宋书已经没有那么不高兴了,但她还是很想去求证一下。
然后,她在程妄的副驾驶睡着了。
她先去找了大专家,大专家说不认识吴言之这号人物,无奈之下宋书只好去了一趟事到司。
事到司,就相当于人间的户籍管理部门,所有从阳间下来的鬼魂都得去事到司登记报到,便于后续的管理。
要找吴言之这种有名有姓的人,去事到司比较容易。
宋书见到吴言之的时候,实在不能理解他的子孙后代为何如此凶神恶煞,因为吴言之是一个儒生气质非常明显的画家,他看起来沉着,稳重,谦和有礼。
宋书忍不住好奇,那幅画到底是不是他画的。
他看着宋书,觉得惊诧。
“你是活人?”他问。
“嗯。”宋书点点头。
“为什么?”吴言之问。
宋书以前解释过很多次,诸如自己遭遇了车祸,灵魂不受控制,被标记为阴阳引渡人等等,现在已经统一了话术,“我也不知道,地府选中了我。”她其实比他们更好奇,为什么地府会选中她。
简单聊了几句,宋书告诉吴言之,他的后代想要把画拿去拍卖。
谁知这位温和谦逊的吴先生勃然大怒,“他怎么敢!”
然后,宋书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这幅画,确是北宋摹本。
可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想要用普通人的力量护住一件国宝,无异于在风雨飘摇的船上托住一盏孤灯。
《韩熙载夜宴图》残卷的北宋摹本在那个年代就已经是国宝级的文物了,而这幅画经过多方流转,到了吴言之手中,风声自然也传到了日军、文物走私集团和一些觊觎文物的势力那里。
吴言之是一名有着救亡图存之心的爱国人士,更是一名有血有肉的中国青年,保护文物的重担在这一刻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义不容辞。
可他只是一个渺小的个体,一只根本无法与时代抗衡的蜉蝣。
好在,他有拿得出手的绘画技艺。
本来他的计划是画一幅假的放在家里,等对方来搜查时拿假的交出去就可以了。但谁也不是傻子,如果假的非常明显,对方一定会再搜遍全家,直到把真的找出来。
那就画一幅,以假乱真的!以假乱真,不是不行,只可惜时间紧迫,乱世哪能再找到一块宋代的绢帛?可如果用现在的纸,无论他画功多么出神入化,也是一眼就能辨别真伪的。
于是他想出了最险的招:以真乱假。
这是最后的办法。
他要让自己的这幅假画,被他们视为真迹,又要在细微之处让他们发现这是一幅假画,最终被摒弃。
白日里,他逢人便“炫耀”自己藏着真迹,引来无数窥探;夜深人静时,他在灯下细细勾勒,让自己的画既像真迹般浑然天成,又在毫厘处藏着破绽——那是给后世的暗号,也是给豺狼的诱饵。
最后,他终于等来了那个时机。叛国的小人带着一群人冲进他的家里,看到了桌上那幅逼真的画作,连绢帛都是宋式,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文物,可这,分明像刚画完的。
那吴言之手中,还握着笔呢!
他们要找的,是一幅真的《韩熙载夜宴图》宋摹本。这吴言之,分明是没有!他不过是找来了宋代的绢帛,模仿宋代画家的笔触画了一幅“宋代”的《韩熙载夜宴图》摹本,一切都是按照宋代画家的风格来画的,他画这幅以假乱真的《韩熙载夜宴图》宋摹本,看来是想招摇撞骗!
其他人搜遍了他家也没再找到另一幅来,然后吴言之就没了记忆。
后续的部分,宋书在那个雾团里见到了。
“画呢?”那人随手抄起桌上的美工刀抵住吴言之的脖子。
吴言之握着笔说:“这呢。”
“我们要的不是你的画的!”刀锋嵌进皮肉,渗出血珠,像落在宣纸上的朱砂。
“只有这一幅。”吴言之高昂着头颅,“只有这一幅!”
“这幅就是真的!”他喊着。
吴言之倒下了,来人掀翻了他的桌子,淬了一口,“弄虚作假的玩意!明明什么都没有,却逢人就说自己有文物,想骗钱,先看看有没有命花!”
一群人在一片狼藉里扬长而去,却没人看见他嘴角那抹极淡的笑意。
吴言之曾经交代过妻儿,务必把这幅画保存好,等来日国家和平的时候请他们把它交还给国家。
他的妻儿为避祸乱,带着那幅被保护的真迹远渡重洋,在异国的岁月里守着一个关于归还的约定,只是和平到来时,妻儿也已经离世了。
他的孙子谨遵祖训,一直把画保存到了现在。直到他这位缺钱的重孙把这幅画拿到了拍卖行。
宋书站在吴言之身旁,安静地听完,然后她问:“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可以吗?”吴言之抬头望向她。
“当然可以。”宋书点了点头。
“那,请你把它,还给我的国家。”吴言之道。
“好。”宋书点头应答,眼里浮上了一层柔光。
宋书醒来的时候,又立刻让程妄掉头回了拍卖行。
程妄被这一举动弄得有点好奇,但非常自觉地掉转了车头。
宋书在车上问程妄,“如果,我私下向吴先生购买了这幅画,会影响你们抽佣金吗?”
“没关系。”程妄笑了笑,很干净,很真诚。
宋书也笑了。
他还真是跟他爷爷一样善良。
程妄开了一会儿又问,“前蜀的那个,不会也是民国的吧!”
“那个不是,那个是真品。”宋书答道,吴言之说了,两个真品都流转到了他手里,只不过《韩熙载夜宴图》更出名一些。
“两个都是真品。”宋书补充了一句。
程妄挑眉抬眸,却没有说话。
宋书看着他,突然有一种灵台清明的感觉。
程妄是聪明人,他听懂了。
“真的不会影响你赚钱吗?”宋书再问了一句。
“没关系。”程妄认真答复,“我又不缺钱。”
宋书看着空气中飘浮的雾团,会心地笑了。程妄的确和他爷爷一样善良,但比他爷爷更自如了,而这种自如,是程渡穷极一生为他换来的。
有家人做后盾,才能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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