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祺当然忍受不了这样的眼神,所以语气中已经有了火气:
“怎么,难道陛下还真想干什么大事吗?”
没错,皇帝的确继承了高祖社交恐怖分子的天赋,靠着雄厚资金在村里横行无忌,几个月下来口碑好得出奇;连外村的老头都晓得这里有个“特别懂事的小刘”,更不用在鬼火少年中的人缘——但就凭这区区小恩小惠,恐怕还没什么资格谈论野心!
“朕不想做什么大事。”皇帝语气淡然:“朕是已经死了的人,不会再热衷什么权势了。之所以暗布棋子,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以防万一?”
“穆先生没有留意到吗?”跪坐在一旁的卫青开口了:“自我等抵达之后,此处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
“一个多月没下雨又怎么——”
穆祺忽地闭上了嘴。他缓缓瞪大眼睛,慢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你们是在担心有旱灾?”
皇帝瞥了他一眼,虽然神色毫无变动,眼神中却莫名多了一种孺子可教的欣慰。大概在他看来,在长久的懵懂无知后,穆祺这个幼稚而又单纯的年轻人总算是有点开窍了。
武帝先前外出“购物”,并不只是满足声色之娱,还有观察局势的隐秘用意。他每次去小卖部都要绕路到田边逛上一逛,仔细检查当地的耕作。虽然田亩中那些莫名其妙的铁马铁鸟实在搞不清楚用处,但他至少确认此处栽种的是水稻——只不过根茎相对粗壮而已;夏季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如果长久不下雨,秋天必然是大规模的歉收。
歉收就等于饥饿,饥饿就等于灾荒;而灾荒一起,无论官府救治多么得力,当地肯定会有引爆动荡。作为在皇位盘桓了几十年的政治人物,武帝只花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想通了这整个逻辑,并迅速着手准备——皇帝没有说假话,他的确对“谋逆”不感兴趣;但天下的事有备而无患,总不能真到骚乱临头的时候,大家再一起坐蜡吧?
这就是顶尖人物与一般菜鸡天差地别的区隔,当年轻而又单纯的东道主穆先生还沉浸在虚无缥缈的和平中时,敏锐而老辣的刘、卫、霍等人已经察觉到了天象之后岌岌可危的风险,按照既定经验拉拢好了足够用于自保的武力。
长安恶少年、五陵轻薄儿,营养充足且荷尔蒙过剩的青少年,可从来就是汉军最优质的兵源。拉拢了这些人后再稍作训练,那个效果嘛——啧啧啧啧。
当然,现在万事俱备,皇帝也不吝于表现一点宽容。在他看来,穆祺蠢是蠢了点,平时嘴也的确很碎很爱念叨,但总的来说招待他们的心是好的;既然心是好的,那就总该施展恩惠。
“现在看来,旱灾是免不了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皇帝掸一掸衣袖,极为从容:“只要朕在,总能保你一份平安。”
穆祺:…………我是不是还该说一句谢谢?
·
穆祺在原地站了许久,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终究无话可说。在察觉到皇帝大脑中逐渐诞生的奇妙幻想之后,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劝解,但现在看来效果实在不佳。数十年经验所形成的思想钢印,当然不是区区几个月的说服能够扭转;更可怕的是,跨越千年后抵达此地的大汉三人团,在常识上其实与文盲也相差不大。要想说服一群固执、坚决、不可理喻的文盲,那确实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没错,现在的幸福新村的确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物资充沛丰裕,气氛安定平和,看不出一丁点饥馑的迹象。但皇帝意志坚定,却绝不会被这样的假象迷惑——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这种安宁平和的盛世是非常之脆弱的,只要有一丁点水旱蝗灾,立刻就能从丰衣足食滑落到人相食的地步,中间连个过渡都没有。现在的轻松只是假象下的麻痹大意,只有他这样的先见者才有非凡的眼光,能一眼看穿真相。
如果回溯过去的历史,这样的判断其实不能算错,所以穆祺想来想去,发现自己居然还很难解释……不错,生产力极速进步之后整个世界运行的逻辑都变了,但大汉天团驾临现代才只有几个月,生活常识刚刚进步到会识字会说话走路会看红绿灯的幼儿园水平,现在要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科普生产力增长对整个社会意识的改造,这个难度……
穆祺沉思许久,叹了一口气。
“陛下学会了怎么系安全带和看红绿灯吗?”
莫名转换到这毫不相干的话题,倒让皇帝微微有点诧异:“当然学会了。”
“那就太好了。”穆祺道:“如果能抽出空闲,我想请陛下三日后到外面去逛一逛……”
皇帝抬一抬眉:“做什么?”
“陛下不是说过,很想见识见识这个新的世界吗?”穆祺道:“在下才疏学浅,是没有办法向陛下解释清楚新时代遵循的逻辑了,所以只有请陛下亲自去看看,体验一下新旧时代巨大的差异。这也是地府安排的重要流程。”
说到此处,穆祺停了一停,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此外,还有一点——我无权干预贵客的举止,只是请诸位稍稍留意,不要把事情闹得太大,经费能省还是尽量省一些吧……”
·
在接下了系统的合同之后,穆祺苦思冥想,曾经为尊贵的客人们规划过一整条参观旅游路线,只不过碍于贵客初来乍到,尚不适应,不能不暂时搁置而已。但现在预算的消耗大大超出预计,而穆祺也很快惊异的发现,恐怕改造思想、消除执念的历程是不能再拖了。
关于宝宝奶昔的谈话算是不了了之,穆祺第二天早早起床,还打算再委婉劝谏皇帝一番。他下楼洗漱后推门出去,却看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左右排开了七八个年轻人,高低排列整整齐齐,精神面貌居然相当之轩昂。穆祺一眼扫去还以为是什么男大健身团,直到排头的年轻人向前一步,出声招呼他:
“穆小哥!”
穆祺回头一看,不由大为惊愕:
“许强?”
没错,这人居然附近一带顶顶大名的鬼火头目许强,被老头老太私下叫成“棒槌”的角色——听听这个外号也知道,许强的名声绝不是什么美名;周围人对他最深的印象,是他一头黄毛,嚣张跋扈,麾下小弟甚多,日常开个摩托哐哐炸街,在派出所里都挂过几次名字。只不过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大家都拿他没办法而已。
但现在……穆祺目光上下移动,从许强的头顶一直看到了裤脚。没错,棒槌还是那个棒槌,但头顶那撮黄毛重新染回了黑色,身上是干干净净的衬衫牛仔裤,而不是鬼火少年常见的紧身裤、豆豆鞋,印满脏话的小短袖;甚至连手上的骷髅头纹身,都拿个膏药贴仔仔细细贴了起来,藏得很严实。
说实话,要不是声音和脸型很熟悉,他都还认不出这位名人来。
穆祺平时都是居家办公,日常和鬼火圈子也没什么交集,实在不知道许强怎么会突然之间风格大变,所以沉默片刻,只能问道:
“请问你要做什么?”
许强咧开嘴笑了:“我们来找霍哥,霍哥呢?”
“霍……霍哥?”
后面的嘎吱一响,霍去病推开门走了出来。即使身处于数千年后的时代,冠军侯依然谨守近臣的本分,每天一定要比皇帝起得更早;四点准时起床,洗漱后先绕着四面长跑,顺带巡视周围,再回院子练点拳法和剑术,之后才是侍奉君主用膳,预备一早上的种种流程。这样刻板严谨的作息已经坚守了数月,从来没有一天违背。当他推开院门的时候,就意味着皇帝肯定已经起来了。
霍去病环视四面,并没有说话。许强则立刻站直,两边小弟齐声呼唤:
“霍哥好!”
霍去病道:“嗯。”
穆祺:????!
许强迫不及待:“霍哥,今天要练什么?”
霍哥抬头看了看天气,神色非常平静,仿佛七八个小弟恭迎门外,根本只是不足挂齿的小小阵仗。他道:
“你们来得太早了。县官还没有更衣,要等一等。”
这是大汉天团私下里约定的称呼。如今时殊世异,君臣出门在外,肯定不好公然呼唤“陛下”,所以干脆称为“县官”;中华大地又称赤县神州,而武皇帝就是承天之命,负责管理这赤县神州亿兆土地的官吏。
这个称号又低调又有逼格,非常符合皇帝的审美。但如许强之流的鬼火少年,可能就很难理解内涵了。他们大概还以为这是哪位道上大佬的外号呢。
许强并没有亲眼见过那位叫做“县官”的大佬,但出于对霍哥的绝对尊敬,仍然连连答应,说自己完全可以在外面等,让霍哥自己去忙自己的;语气之谦和谨慎,真像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而霍哥只点一点头,转身就踏进了门外。
合上铁门之后,在旁边愣了半天的穆祺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左右望一望,迅速压低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冠军侯看向他:“穆先生想问什么?”
“这些人怎么——怎么就叫起‘霍哥’了呢?”
“这并非我的指使。”霍去病道:“三月之前,我随陛下外出,中途要等信号过什么‘马路’,这些恶少年就从四面围了过来,出言颇为不逊,我就奉陛下之命,稍稍教训了他们一回。他们之后还找上过几次,我与舅舅都一一料理了,也就没有惊动穆先生。”
“……然后呢?”
“然后他们就不敢妄议了,也懂事了不少。”霍去病道:“我仔细看过,这些恶少年也并非都一无是处,不少人是精力过剩又无处发泄,才四处招惹是非。我请示圣上,从内里挑了几个品质不坏的一一收服,现今也算有点成效。”
穆祺的嘴唇有点颤抖了:
“敢问……你是怎么收服的?”
霍去病向外偏了偏头,神色很淡定:
“那个唤作‘许强’的小头目学过些‘武术’,但都是花拳绣腿,不堪一击。我给他指点了几招,又替陛下赏赐了不少饮食玩物,稍稍用一点心思,其实也不难收服。”
穆祺:……等等,这人刚刚是不是面不改色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无论掩饰得再怎么轻描淡写,稍微懂行的人都立刻能听出冠军侯的意思。左手胡萝卜右手大棒,重金赏赐配合武力震慑,分明是卫霍当年在上林苑训练羽林军的套路;无怪乎几个月内这群鬼火少年气质大变,言谈举止居然都像模像样了。
——所以问题来了,长平侯冠军侯居然在私下用汉军练兵的办法拉拢恶少年……他们是要干什么?
如果先前孝武皇帝种种奇妙的暴论幻想还只停留在嘴上,那现在穆祺就真的看到了最直白的现实。只能说卫霍这一帮人的执行力实在太强了,到如今不过区区几个月,他们居然已经顶着语言文字和世界观的种种不适应,硬生生快要将皇帝那癫狂的幻想给落到实地了——这样令人乍舌的速度,即使穆祺早有准备,如今亦万万意料不到!
当然,现在再表示惊异已经没有用了,穆祺呆木片刻,再望一望墙外,把声音压得更低,更惶恐了:
“——你们还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皇帝陛下会对现代世界有这么多的误解呢,因为他现在基本就是个文盲,还处于学习红绿灯等基础常识的阶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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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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