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一直知道，他哥哥和别的机甲驾驶员完全不一样。
大部分太空军人为了适应对机甲的精确操作，需要持之以恒地训练感知力，直到身体和精神都彻底与机甲严丝合缝地成为整体，才有机会让机甲成为听命于自己的武器。
但无论如何，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有极限的，大多数人只能穷尽一生的努力，拼命去适应与一台普通机甲的感官链接，更别说操作机甲、做出高难度的动作，或者连续操控多台机甲了。
而程渊……林衍几乎能经过他两世的观察断定，他哥哥的机甲驾驶技术从不属于在军校学过的任何一种技术体系。
林衍知道在很多年前，程渊就对常见的不同种类机甲表现出极高的适应性，无论是近战型机甲还是狙击型机甲，他都能像操纵自己的身体一般控制机甲。
林衍曾在刚加入联盟时，在内网疯狂地下载程渊的战斗录像，一遍遍地在心底模拟、推演，可以说足够了解这个人的行动模式、指挥风格。
他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那人的思路与战术，揣摩着他的一举一动，越是深入研究，越是感到恐怖。
在录像的许多细节里，最令林衍感到特殊的，是程渊在虚拟频道上甚至不需要借助脑波接收器，就能和机甲发生强烈的共鸣，在战场上还能随意让意识穿梭在繁复的机甲网络里，入侵别人的机甲，甚至连续占据多台机甲发出命令。
这也太诡异了，机甲就像长在他身上一般，或者说，他天生就是这种钢铁巨人的一部分，反应速度比一般人快了一倍不止。
他究竟是怎么驾驶机甲的？
无论如何，此时紧张的局势不由得林衍细思下去。此时他屏息凝神地躲在行星碎片后，冷眼旁观周围的同学一个个被程渊夺走机甲指挥权，或是被他驾驶着虚拟机甲打得掉出网络空间。
“第三组还有一位组员没被我抓住，请这位同学再坚持一会，只剩最后四分钟。”
在众人恐惧的目光下，虚拟指挥中心显示的在线人数逐渐下降，这意味着首席开始在虚拟太空扫荡倒霉的学生，把意志力不够强大的人撞断线了。
“第十三组已经全军覆没，很遗憾。”
“还有最后一分钟。”或许是欺负这些战战兢兢的学生让残忍的军部上将心情大好，程渊的脸色居然缓和了不少，语气也开始像个正经作战系指导了，“有不少同学顶住了我的入侵和扫荡，很了不起。”
林衍勉强在狂暴波动的机甲网络里挺直腰板，看见不远处角落里的斯特林神色苍白，咬牙抱着肩膀踩住刹车，机甲摇摇晃晃地站住了，从失控机甲的漩涡中心地带旋转三圈半，丧家之犬一样爬了出来。
“你挺厉害的。”林衍看着通讯屏幕上他惊魂未定的脸，由衷赞叹，“你的驾驶技术评估真的只有C-吗？”
斯特林后怕地龟缩在自己的机甲里，冷汗密布的脸上勉强笑了一下：“真的。多亏你刚才帮我挡了一下首席的入侵，否则我立刻就被扫下来了。谢谢你好兄弟。”
林衍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正想说话，只见斯特林神色剧烈变化，似乎是后背敏锐感觉到了某位上将听墙角后产生的杀意，连忙拔腿想溜——
但动作已晚，程渊最后一次进攻毫不客气地找上了这条漏网之鱼，把他的机甲直接拎了起来，斯特林躲闪不及，被剧烈震荡的机甲网络扫了个边，顿时两眼一黑，立刻在虚拟网上断了线。
“……刚想夸他擅长躲猫猫。”林衍连忙开着自己的远程狙击舰，万分遗憾地从斯特林机甲的“尸体”边挪开，顺便把刚到嘴边的鼓励吞了下去。
“还有三十秒。”程渊顺着机甲网络遥遥和林衍对视，林衍甚至能感觉到凶残的先锋军领袖隔着浩瀚的机甲神经，对他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嗜血笑容，旋即驾驶着机甲游了过来。
真的是游！林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架机甲在他混账老哥的操控下如同一尾鱼般轻灵，向自己所在的位置破空而来。
“速度好快！”林衍手心冒了汗，看着屏幕上迅速靠近的光点，不知该如何抵挡，只好硬着头皮准备迎上去硬碰硬。
林衍心底明白，和程渊硬碰硬的后果一定是惨败，就像上一世他死去那样，面对他冲上去只会是一败涂地。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但电光石火间，林衍灵光一现，想起了十分钟前他忙里偷闲打的那局小游戏：缭乱的炮弹向机甲冲来，而他操作着机甲，与那些炮弹前进的路线擦肩而过。
而此时此刻，屏幕上向自己冲来的光点与那时的情形，是如此的接近！
林衍感觉在这三十秒里，时间好似拉得很长，他盯着那道光点前进的轨迹，居然奇迹般地判断出了它的落点，就在程渊到达他预料的那个位置时，林衍遵循上一世在战火里摸爬滚打的经验，凭直觉挪动着手臂，机甲偏出一个巧妙的角度，和程渊的银色机甲擦肩而过——
“你进步了不少。”林衍卡在喉咙的一口气还没松完，只听见耳边响起程渊的笑音，“可惜了，这不是找规律就能胜利的战斗类小游戏。”
只见程渊的机甲立刻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偏移右翼，机身如同一柄高速前进的利刃，倾斜着削掉了林衍的半个虚拟机甲！
……测试的最后一秒，林衍被他哥从虚拟网络上砍了下来。
众人跌跌撞撞从虚拟驾驶舱里摔出来，好似刚在惨烈的太空战场上死了一次般，惊魂未定地面面相觑。
林衍稍微放松了些紧绷在驾驶座上的身体，把喉咙里卡着的那口气艰难地顺了出来，以免自己被呛个死去活来。
驾驶员在重击下强制与机甲切断联系，被砍下虚拟网络的感觉着实不好受，况且林衍心底多少留下了上一世死亡的阴影，此时四肢冰凉布满冷汗，难以挪动半分。
“怎么感觉重生以后，技术比起上一世还差了不少呢。”林衍晃晃脑袋，把那些记忆尽数清除出脑海，叹着气想。
想到这，他就不免对程渊产生怨气：“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的要哄我开心，怎么又这样？不怕我接着生气，再也不理他吗？”
在他一言难尽的酸苦眼神里，程渊毫无诚意地回了他一个促狭的笑。
“我改变主意了，这次的考核我都会给出及格以上的成绩。”程渊将输入好信息的成绩单亮了出来，所有人的名字后都是通过评估的绿光。他不怎么诚恳地对这群臊眉耷眼的学生说，“还成吧，继续加油。”
垂头丧气的人群重新焕发了光彩。
许久未曾在军校露面的首席指导一出马，就把军校生们训了个服服帖帖，恨不得当场对这位年轻的首席宣誓效忠，再拉着他和他的机甲在训练场上怒跑十公里宣誓忠心。
“辛苦了，上将。”诺玛静静瞧着目送学生们离开后，倚着驾驶舱若有所思的程渊，“您为了不真正伤到这些初学者，已经是我见过最克制的一次战斗了——除了针对林衍先生的时候。”
程渊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大概是吧。他这次的表现……很让我意外。”
“第一次上虚拟机甲，虽然由于过于紧张，没能在机甲近距离受损时进行及时防护，但当即的对敌姿态非常专业。”
程渊思索着当时的状态，轻轻一哂：“害的我下意识就用了超纲措施，幸好他切断链接的动作快，好歹没造成教学事故。”
“真是遗憾，林衍先生的实力远超出您的想象。”诺玛用干巴巴的声音说，“可以料想不久以后，您将为自己欺负后辈的行为付出不少代价。”
程渊笑眯眯地转头，“你到底是站在哪边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这次还是我赢。”
……
“所以小衍，你应该原谅我了。”
有着漆黑如鸦羽般发色的男人笑着对林衍轻声道，“你答应我的，不能反悔。”
林衍刚从更衣室里出来，他耳后带着全息伪装设备，为的是能和他哥避嫌——身为军校首席兼先锋军队长的“大人物”，要是和一个普通学生一起回家，难免让人侧目。
此时在耳后全息设备发挥作用后，大家只会认为林衍是首席身边一个普通的文弱副官。
于是这个过分年轻的“副官”与程渊擦肩而过，替他打开了私人飞艇的门：“先上车，回家再说。”
话说得妥帖，他的眼神却仍不依不饶地粘在自家哥哥身上。
这眼神克制又小心翼翼，比起关心和在意，更像是……生怕对方突然冲上前来的防备？
但当事人程渊无知无觉，轻巧地钻进飞梭里，甚至还态度格外良好地对坐进主驾驶位的林衍道了句谢。
飞梭安静地在空中道路上穿行，光影绰绰，尽数倾洒在后座的程渊身上。或许是在虚拟网络上大杀特杀的影响，他半无聊赖地盯着外面快速掠过的景物，心中居然渐渐升起了几丝菲薄的睡意。
于是林衍在沉默的空气里探身一望，他哥歪在后座角落里，正在阖上眼帘浅寐。
程渊常年在深黑的太空里飘着，身上一点人气也没有，往车厢的阴影一缩，让他不由得想到在测试的时候，机甲舱里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网幽灵。
程渊自衣袖里漏出的半截手腕冰凉苍白，手指骨节坚硬，手背布满疤痕，手指上尽是握紧操纵杆留下的茧子。
和他上一世印象里的没什么差别。
但这些枪林弹雨遗留的痕迹，在温柔的阳光照耀下，也褪去了大半冷硬的气质。林衍只是偶然间将眼神落了过去，就有些移不开眼了。
林衍将飞梭设置为自动驾驶，靠着坐垫思考着：“要是这一世我再小心一些，做得再完美一些……他是不是就会跟着我走，不至于到最后反目成仇的地步？”
上一世，程渊听说他参与了联盟的建立，也只是大吵了一架、冷战了一夜，后来也对他的行动不闻不问，甚至……连自己求他一起去联盟的那个雨夜，程渊也只是咬牙拒绝了，并未阻止自己的离开。
除了最后那一场诛心的伏击。
林衍盯着后视镜里的人影，仿佛要把程渊深沉的胸腔剜开，掏出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问问它的感想，问问它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它内含着什么样的情感。
“哥，就算你曾那么对待过我，我怎么……都没法全心全意地恨着你。”林衍心底苍白无力地叹了口气，捂着发闷的胸口暗自想道。
毕竟是程渊把幼时的他从火场里救了出来，隐瞒了身份，低调地带在身边养大。不然以他这么微妙的身份，在派系林立的军部里，根本活不到现在。
他忧郁阴暗的眼神再度瞟上后视镜，瞧到搭在后座的毯子，思衬着是否该开口让程渊把它披上，还没等他开这个口，善解人意的人工智能小姐就主动将椅背缓缓放低，半躺着的男人手指触到了柔软的羊绒布料，下意识便扯了过来，搭住了自己的腰。
……看上去很熟练。
林衍哭笑不得：“诺玛小姐，你可别把他惯坏了，下次把他喊醒让他自己盖上就好。”
人工智能礼貌地轻声回答：“谢谢您的关心，我的决策是根据您的面部表情分析得出的，我觉得您想对队长这么做，不是么？”
林衍：“……”
诺玛太敢说话，林衍不着痕迹而强作镇定地……把方向盘打狠了。
这一下子动静有点大，程渊偏过头来朝着驾驶座上的林衍，眼皮掀开一条细窄的缝：“怎么？”
林衍手动将人工智能小姐静音，以免她泄露一些重要讯息：“没，哥你好好休息，马上到家了。”
程渊似乎是勾起嘴角笑了，无声地合上眼睛，手指移在嘴唇之间，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他将下颌埋在羊绒的毛毯里，俨然一副“既然你上赶着给我献媚，那我就心安理得笑纳了”的跋扈态度，在后座睡得毫不设防。
要是被先锋军成员们知道，他们家令行禁止的领袖私底下在弟弟身边就这么懒懒散散地散德行，恐怕眼珠子都要惊得瞪出来。
但即便是如此混账的哥哥，林衍也照顾得不由自主，像殷勤的跟班一样，他把后座车窗摇了上去挡光。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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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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