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不散之宴席，眼下开来，这场席，也该散了。
阳璃转身看向昔日一同除妖的各位同伴，见他们似是有些防备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缓缓说道：“这下，我便没再瞒你们什么了。”
他们先前一直好奇她的身份，她从未正面回应过，现在身份败露，她也不想再做掩饰。
夏侯伯皱眉，有些难以置信：“你是妖界公主？”
阳璃点头：“我是。”
夏侯伯似是仍不死心，再次发问：“你是鲛人？”
阳璃依旧点头，含笑道：“妖王乃南海鲛人，我是妖王之女，自也是鲛人。”
夏侯玉闻声不语，只默默低着头，这与她先前猜想并无不同，阳璃是妖，而非人。
夏侯伯张了张嘴，声音微微颤抖：“你为何要欺骗我等？”
“我何时骗过你们。”她笑意渐敛，上前一步逼近他道：“我从未说过我是凡人，顶多只是隐瞒了你们身份，我本名许世阳璃，只是未将姓氏加上，名字同样不曾作假。”
夏侯伯似是有些难以接受，手间一软，险些将戴娇娇丢落在地，还是王平及时扶了他一把，才让他暂缓了心神。
阳璃见此，不由皱了皱眉，思索片刻，继而环视众人一眼道：“我许世阳璃虽然是妖，但却从未作恶，只行善事，你们若是接受不了，我也没办法，日后不再相见便是。”
语罢，转身走向溯阳，抬眸看他一眼，轻叹一声：“走吧。”
夏侯玉正想出声挽留，也才喊出一个‘阳’字，却见夏侯伯挡在了身前，率先张口：“也好，不见便是！”
他对她动了情，却是生来便与之相对，他怕再与她相见，便是到了要杀她的场面。
他不愿如此，不见最好。
溯阳若有似无的瞥他一眼，伸手拉着阳璃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这些除妖师最无趣的地方就在，从来都是死板的认为人妖殊途，不分其善恶，皆不可相交。
经过这事之后，阳璃自是不会再借住夏侯府，跟着溯阳回了郊外的木屋，一如从前读记心经。
他俩对坐在圆桌两端，各自捧着一卷竹简翻看着。
溯阳看出她心思沉闷，不像往日那般无忧活泼，忍不住出声提醒：“若你让我抹了他们的记忆，你此时依然与他们相交甚好。”
阳璃抬头看他一眼，缓缓靠实了椅背，捏着竹简翻来覆去，看上去似乎没受什么影响：“那又怎样，若他们因为我是妖便要疏离于我，这般狗屁交情，不要也罢。”
他放下手中竹简，暗叹她是口是心非，继续说道：“你敢说，你舍得？”
阳璃闻言动作稍顿，缓缓放下了竹简：“我当他们是朋友，不想隐瞒他们。”
她之前修行都是独身来往，少与他人结伴而行，家中各位兄长与她的父亲皆不看好，无一人支持她，都道她这是背道而驰，乃是离经叛道之所为。
多年以来，虽是孤独，却也并非十分难过。
直到那年，她偶然救下险些遇险的夏侯兄妹，从而与他们一同投身除妖师之列，其间结下了这些年以来的友谊，与他们相处也颇为愉快，常常会令她感到温暖。
这份感情，哪里是说舍得，就能舍得了的。
溯阳笑了笑，静静听了一阵雨声，沉默良久，忽的缓缓出声道：“他们也无恶意，只是职责所在。”
“我知道。”她顿了顿，自我安慰似的找补：“除妖师嘛。”
溯阳摇了摇头，翻开了她身前的竹简，指着其上的‘良善’一词道：“只要你不作恶，你便是良善之妖，自是不会与他们作对。”
他缓缓将手收回，继而正色道：“阳璃，你得时刻谨记，任何时候都不可放弃本心，被恶习蒙蔽。”
她对此只是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加提醒：“这话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我都晓得，你不必多说。”
溯阳凝眉不语，心中却是忧虑颇多。
如未猜错，锦归所遇的蓝衣女子，应是婳箩。
她既能令锦归受惑修习邪术，迷乱他的本心，大有可能也会同样以此对付阳璃，理应戒备。
眼下只求阳璃心性更加坚韧一些，莫要受了诱惑才好。
想到这里，他又伸手指了指竹简，催促道：“继续背。”
阳璃叹息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只乖乖拿起竹简，继续读记心经。
夏侯伯等人将戴娇娇送回了她的夫家，谁也没有多说什么，领了酬金便又乘车回了庆阳。
夏侯伯回府之后，径直去了许世阳洋的客房，推门却不见他的踪影，这才转身寻到了溯水房中。
入房便见他们围坐在一起，正讨论着什么，看到夏侯伯进来，纷纷抬头看向了他。
夏侯玉随后跟来，为夏侯伯的莽撞连连致歉，面露尴尬的想要将他拉走，也才碰到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把甩开，不由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
溯水看了一眼夏侯玉，不禁猜想起夏侯伯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他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直直看向许世阳洋，张口便道：“我夏侯家历来除妖，不与妖物为伍，从不欢迎妖物来此。”
许世阳洋听了，眉心微拢，缓缓出声道：“璃儿呢。”
夏侯伯不答，抬手就要结印，许世阳洋则在他结印完成之前，瞬息到了他的身前，手握着一柄鲛刃抵在了他的颈间，冷声道：“我问你，璃儿呢！”
他缓缓收回手，垂落于身侧，不卑不亢的直视许世阳洋：“她既是妖物，便不可与我等同行。”
许世阳洋听闻此言，不禁嗤笑一声，眸光有些不善：“她是妖又如何，你且说说，她与你们相交多年，可有行过恶事？”
阳璃历来只行善事，与他们相交以来，更是尽心斩除为非作歹的妖怪，自是不曾行过恶事。
他见夏侯伯不语，继续逼问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兄妹二人，皆是受过我家璃儿的救命之恩，你有什么资格，说不欢迎妖物来此？”
夏侯伯无言，连带着看他的眼眸都有些躲闪。
许世阳洋冷笑一声，往后退开一步，垂手掩下鲛刃，嘲讽道：“依我所看，你们这些自诩替天行道的除妖师们，也不过如此，知恩不报，也不是什么正派人物。”
夏侯玉见此情形，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只抬头看向溯水，希望她能出面缓和局势。
夏侯伯这般行径，应是已经发现了阳璃的真实身份，双双撕破了脸皮罢。
溯水想了想，随即站起身：“阳璃应是与溯阳回到了郊外木屋，你若要寻她，去找溯阳便好。”
他也不再逼问，得了溯水提醒，径自走出了门去。
溯水看向君子华，出声说道：“你与他同去，以免他冲动坏事。”
君子华点了点头，起身追了出去。
房中便只剩下溯水与夏侯兄妹，一时寂静无声。
溯水各看了他俩一眼，慢条斯理的坐回去：“千年之后的今日，你也还是如此。”
她言语稍顿，抬了抬下巴道：“坐下吧，我们之间，也该了却一段前尘。”
夏侯兄妹虽是疑惑，却也听话上前入座。
溯水抬起一手，展放在桌面之上，掌中跳跃着两道金光，乃是他们兄妹二人的前尘记忆。
她垂眸掠过掌中之物，又抬头看向兄妹二人：“这是你俩千年之前的往事，可愿意看看？”
夏侯玉看了看她的手掌，唇瓣微抿，不由出声问道：“道长是？”
溯水淡淡看她一眼，不冷不热的说道：“你无须多问，贫道也只是代你的某位故人而来。”
语罢，她便将这两道金光送入了他俩眉心处。
接着，他俩便如观看走马花灯一般，看到了千年前的件件往事浮现眼前，各自神色渐变。
末了，夏侯玉双手捂头趴伏于桌边，面色有些难看。
夏侯伯则是神色怔怔的呆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溯水翻过手掌，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继而出声说道：“贫道先前不懂事，害了那位原与你心心相印的少年，他虽是妖，却并未行恶，此来，是想为他讨一声公道，夏侯玉，你是最有资格代他出声之人，若让你选，你打算如何做。”
她素来自认恩怨分明，她既是背负了那少年一道冤孽，自会设法还他。
夏侯玉缓缓抬头，垂下双手搭在膝上，笑得有些干涩：“道长觉得，我应当如何做。”
溯水轻叹一声，一本正经说道：“贫道自知有错，你若要怪，自是不会推责，除去让他复活，贫道可为他代行一事，满足你一道心愿。”
夏侯玉不语，只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夏侯伯，随即自嘲一般的笑着摇了摇头。
夏侯伯自是看到了那些前尘，一时之间沉默不语，也不敢去看夏侯玉。
溯水看向夏侯伯，回想来到庆阳之后种种：“夏侯伯，你不分善恶，为了私欲而斩杀良善之妖，转世至今心性仍是未变，你也同样有错。”
“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妹妹，因为与妖相恋而受世人唾弃！”他本意不坏，只是处理的方式不对，平白害了一条生灵的性命。
溯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阳璃也是从未行恶，但她乃是妖界公主，你可设想一下，你若是与阳璃相恋，夏侯玉却为了你不受世人唾弃而杀了她，你作何感想？”
他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眼下境况恰与千年之前相反，此次背道而驰的，是他。
不同于之前的便是，他俩并未相恋，夏侯玉也未对她兵戎相见。
夏侯玉仍旧不语，只呆呆看着夏侯伯腰间的短刀猎妖。
这原本也是她的所有之物，后来，她没再见过他，因他，死于了自家兄长刀下。
溯水微垂着眼眸：“当时贫道并不知情，只以为他是要伤你，这才出手将他打倒，还请见谅，如若你怨，也无话可说。”
夏侯玉听了，却是轻笑了几声，看向溯水道：“依你所给的前尘看来，他赠我短刀猎妖，实是为了与我断情，他既然这般没有骨气，经受不住考验，我也没什么好去挂念他的。”
她缓缓起身，拍了拍夏侯伯的肩膀，宽慰他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会怪你，毕竟那也是前尘往事，过了便过了罢，你仍是我的兄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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