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追求一个女孩儿，无一例外地先从邀请她看电影开始。他们的第一场电影永远都是那部爱情片。这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是他下意识在一棵树上吊死。江予眠不了解他的追求习惯，可夜场的爱情片足以引人遐想。她装作无事发生，等送走了采访对象，才问阿兰还有谁一起去看电影。他们站在路边，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今晚附近的地铁站全部关停，阿兰的车也停在千米开外。他说，边走边谈吧，他送她回家。
江予眠随阿兰去找车，他们走得不快，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他犹豫地问，就他们俩去看行不行。她说，看过这部电影了。他会意自己被婉拒，便请她忘了那张电影票。于是街边昏昏的灯光下，只剩两个讨论下周工作安排的同事。他们的报社做周报。纸媒并不景气，报社为了博得一线生机，这几年就好比一个传统家庭里的父亲：眼瞧着新媒体这儿子功高盖父，它既要端着架子，又要在背地里费劲巴拉地赶潮流。有关于节约成本这一项，领导们大刀阔斧地砍掉了摄影部，取而代之的是把摄影记者们插进各个部门待命。文艺部分得其中两位，一位跳槽去了新媒体，阿兰是作为替补招进报社的。江予眠的部分工作与他挂钩，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戳破窗户纸。
回到公寓里，江予眠泡了半杯红糖水暖身体。她很怕冷，来例假的时候尤甚，于是还灌好一只暖水袋，抱着它走上卧房中的窄楼梯。小巴黎寸土寸金，为了利用和美化空间，房东把挑高三米五的卧房改成了复式。床摆在二楼。江予眠搬进来的第三个月，打算换掉过软的海绵床垫。晏周帮忙扛着弹簧床垫上二楼，还不小心撞了头。她窝到那张床垫上，读专业课的材料直到有人来电。接起电话后，没有人出声。两地钟表在墙上嘀嗒走针，她摩挲起暖水袋上的纹路。就算他们一言不发，寂静也无法制造半分恐慌。但不说话打什么电话呢？她挂掉通话，他又重新拨过来。如此反复三次，晏周在电话那头说：“你在想我吧。”
一听到他的声音，江予眠就知道晏周喝酒了。她不喜欢身边人酩酊大醉，不过如今不比从前，她早就放下了助人情节，随便谁喝红的白的啤的，还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喝见阎王的，她都不会说一个“不”字。她另起话题：“你晚上吃饭了吗？”对面报了几个菜名，都是下酒菜，其中有一道炭烤猪排和德国酸菜，看来喝的是啤酒。他管啤酒叫小麦汁，这般轻视代表他喝起酒来，通常神志清醒。其实江予眠没见过他的醉态，以前不知在杞人忧天什么。她一边反思，一边问电话那头还要在苏黎世待几天，下一站去哪里。他说走一步看一步吧，计划太麻烦。她从来不去无计划的旅行，也没法儿赞同那种随心所欲。如果不能赞同，她就干脆保持沉默。两方长久地沉默后，晏周朝电话里续上一句：“没什么事儿，就是想祝你新年快乐。”
对面撂下电话，江予眠重新去读材料。她读得一字一句，却好像半个字也没看懂。她的小腹隐隐发胀，来例假的头两天总是这样循序渐进地肚子疼。到凌晨四点钟，她起身咽下一颗止痛药。阿兰前天还说，心灵受伤和身体受伤没有区别，吃多利普兰也是有用的。江予眠再度昏沉睡去。梦里现出一条幽长的走廊，尽头处开一扇窗户，晏周趴在窗边往楼下看，他在冲级部主任吹口哨。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不服管教。她在梦中叫他的名字，打算发表一番批评。晏周回头笑笑，说：“你怎么老叫我大名？”他叫她的小名，曼曼，曼曼，快十年了，一直这么叫。江予眠醒来时，太阳还没升起来。她平躺在床上，捂住小腹。分明没什么痛感，她却无端地心中郁结。
新年过后，江予眠去报社写采访稿。她在报社的负责人发来一封邮件，交代她下周跑一趟克莱因先生的摄影展。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她与阿兰冒着风雪抵达欧洲摄影之家，巴黎难得有雪景。他们站在门口一面拂雪，一面微调上下三层展厅的采访计划。通往院门口的长廊中，一个高大男人撑着红伞走进来，他的伞下还护着一位小姐。她把浅棕发烫成了卷儿编在脑后，谈笑声悦耳，或许能招来云雀。两人的衣着则像巴黎最典型的青年男女，松弛而大方。他们与江予眠擦肩而过时，她才通过气味辨认出晏周：从很早以前，他就只用那一种皂香洗衣液了。江予眠跟阿兰说：“我们进去吧。”
他们从一楼看起。江予眠透过楼梯井留意下层来来往往的人影，晏周并没有随她上楼，应该是去了零层的书店咖啡馆。她不再分心，而是按照计划和阿兰先去采访策展人，随后记录几张克莱因的经典作品。在一张裸女像前，江予眠撞见了晏周和那位浅棕发小姐。这对男女面朝照片，背对她，用英语谈着裸女心口上的情书。那是一小片青色的纹身，字符类似简化版的甲骨文。晏周伸出手指，隔空画一画笔顺。浅棕发小姐拍打他的后背，惊喜道：“这个很像你上周教我的字！”他原本是要回应身边的女人，转头时意外瞧见江予眠。他们没有打招呼，只是相看片刻，彼此间的沉默愈发引人注意。浅棕发小姐朝江予眠客气一笑。晏周为她们互通姓名，说江予眠是一朋友。阿兰站在旁边，打量起晏周，他也在看他。江予眠给同事介绍晏周：“这是我的高中同学，碰巧遇上了。”阿兰主动和晏周握手。对方大概在笑，可阿兰总觉得这笑比卢浮宫那位蒙娜丽莎的还怪。
这天傍晚，江予眠要去参加华裔朋友的婚礼。新娘是温城人的后代，巴黎的华人中数他们最爱相互走动。虽然江予眠算海城人，但她要是哪周末得空，就会去新娘父亲办的中文学校教小孩子书法。她教课用心还不收费，温城人对她青睐有加。她凭这种好印象，在学校里广泛结识老中青幼四代温城人，以他们作素材，给国内的报纸写过几篇华侨华裔生活的报道。她的目的不在混口稿费吃，而在能写进简历里的文章，因此，篇篇报道写得细致而考究。光收集中法习俗融合材料，她就参加了六场红白喜事。婚礼还是头一遭。
她下班回家后，为参加这场婚礼补淡妆。画眉时，有不速之客来访。江予眠打开公寓门，晏周倒拎一束白色山茶花靠在门边，花在他手里像根棍子，而不像礼物。她从很早就不再问他上门做什么，因为问了，他也会随便编一个理由。譬如今天他可能会说，别人送了一束花，他没地儿放就给她吧。
门口的过道略窄，房东还贴墙装了一面高书柜，两人过玄关只能一前一后走。江予眠等在书柜与墙的拐角处，打算等晏周过去了再进客厅。然而，他晃到她眼前就不再走。她避开他的嘴唇，稍微一推他心口，就在死路中破出一条窄路。她以待客之道去给来者泡茶，却是火辣的姜茶，一去寒气，二让他醒醒脑子。晏周连呛两下，瞅了她一眼，还是较劲似的喝完茶，随即陷入沙发拆花束。茶几上摆着夏天时的粉青灯笼瓶。他把山茶花一枝一枝地往瓶中丢，十投一中，花枝散落满桌满地。江予眠不管他如何捣乱，径直回房化妆。晏周也跟进了卧室。
她坐在梳妆台前画眉，镜子深处映出他的身影。她画眉还算娴熟，可以画两下，抽些功夫看镜中的晏周去哪里。他走上二楼，趴到围栏上看窗外。秋天来时，他从这里望见过赤金的悬铃木。在她简短的来信中，那些树也占据过几行字。她说和同事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聊天，佐以牛奶咖啡，能聊上半个钟头。今天晏周见了那同事，他大概叫什么阿兰吧。那人站在欧洲摄影之家的楼梯口，给江予眠拍照，赞美她的眉眼颇似黑白山水画。晏周上楼时听到了这个比喻，几乎是嗤之以鼻。他低头看向镜中的江予眠，笑说：“你那同事够油嘴滑舌的。”
她只当他平白无故找碴儿，就没理会。他走下楼，站到她身后看着她描眉。她的脸型兼容度很高，画多数眉形都不违和，但她习惯修细眉，便数年如一日地画细眉。他突兀点评她喜欢一个人，倒不见得如此忠贞不二。江予眠回复：“比不上你博爱。”他半个字都没反驳，只从梳妆台上摸来另一支眉笔把玩，“我最近练了手，眉画得很不错。要是在你脸上画，你也会说好。”
“那你画吧。”
大概是意外她会同意，晏周反应了片刻才动手。江予眠对镜看他怎么画。他下笔果断，仿佛在别人的脸上画过千百次。她不由得观察他的眼睛——内双，睫毛郁郁葱葱的，抬眼上看时锋芒毕露。再早个七八年，他其实更像单眼皮。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时间还真是一把利刀，将人一片一片地削成从前未曾想的样子。晏周叫她别看了，却没有回避她的注视。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黑亮而阔。他曾打趣说，要是她去审犯人，对方定会不打自招。因为她的眼神自有审判的力量，旁人与她对视须臾，就会异常心虚。至于晏周的心是虚是实，江予眠则看不清楚。她只能望见他的确会画眉，不仅画得浓淡适宜，眉形也近似完美。她问了一句：“你给多少女孩儿画过眉？”
“哪能记住。”
“你何必来找我？”
晏周说他今天也去喝喜酒，他们可以一道去。江予眠问的是，在不欢而散这么多年后，他为什么还要介入她的生活。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只好告诉他：“我和同事约好了，待会儿他来捎我。”
“那个叫阿兰的？”
江予眠默认，取出一对做旧的银质山茶花耳坠戴上。耳坠的吊线摇摇晃晃，那是被晏周的手指拨动的。她请他不要动，他却一意孤行，“这是新买的，还是人送的？”
“你不用问这么多的。”她说完，准备换衣服出门。晏周把她按回梳妆凳，说麻烦同事干什么，他的车就停在楼下，她可以马上开了走。江予眠拂去那只盖在她肩上的手，“我们不比同事关系好。”
“你今天吃枪药了？”
她沉默地望向镜子里的晏周。这些年，她这样看过他无数回，却渐渐不明白自己在看谁。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好说，只想到这是一张过期的面孔。她起身去收纳柜中拖出一只庞大的扁木箱，晏周见过它。江予眠解开箱子的锁扣，那里面整齐码放着叠叠信封，这些年里他写过的信和纸条都在这里，分毫不差。
“我想了很久，”她说，“照我们的关系，还是物归原主比较好。”
江予眠把钥匙搁到箱子顶上，请晏周走时全部带走。他俯身拨动一排信封，有些纸竟褪色了。他从中抽出一封信，那上面标注着乱七八糟的符号，类似简化版的甲骨文。在很无知的年纪，他和江予眠共同创造了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文字。他们用新字、旧字频繁地通信，讨论生命里一切重要与不重要的问题。那时他们就知道自己和对方是两路人，但好像从未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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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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