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云照常上下朝，只是府中闭门谢客。
办公的地方换了一个更宽敞的地方，摆着三幅桌椅，又有屏风阻隔。
现下只有他一人在，显得格外安静与空旷，在他的笔下是一封封刚审核好的奏折。
王青云顿了顿手，心中忽然怅然道：若是项雅君在朝中该多好，政事堂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一声叹息悠长地响起，既落寞，又有几分怀念。
很快，第二位丞相的任命下来了，果然如其殷姮月所料，不是京官，是衮州刺史傅闻。
傅闻曾担任九卿之一，却被殷辛华贬到了衮州做刺史，这人是十分传统的儒生，是君臣父子、纲常伦理的铁杆拥趸，所以当殷辛华想要立殷姮月为太子时，是他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听说他的长子尚未科举，但已经子承父业，成为了一个小古板。
眼下就只剩下了一个丞相之位，朝臣们想要，那就要看看他们有多能蹦跶了。
可惜，没人注意到来自宣阳公主的奏折。
殷姮月打了个哈欠，顺带抿去眼角的泪花。
台上的穆姑姑语调平和地念着史书，底下几个学生睡倒一片，她也不管。
下了课，殷辛荣身边的张大监找了过来，他找上了殷姮月，恭敬地说道：“宣阳公主，陛下命奴才来请您。”
联想到近日几个皇子被批评，殷半夏最先嘻嘻笑道：“你惨啦，父皇肯定要考较你的学业。”
殷姮月两指并拢，毫不客气地敲在了殷半夏的脑门上，然后整了整衣袖，跟着张大监出去了。
她被赐了轿辇，没个坐相地倚在靠背上，修剪得宜的指甲轻轻地敲在了扶手上，发出了“笃笃笃”声。
这是她思考时下意识的动作。
殷复、殷乔、殷俞三人都还在闭门读书，要让他们举荐或者暗中勾兑，不大可能。
但是，这一切与她有何干系？
她不过是上了一封奏折。
进了上书房，殷辛荣穿着简单的明黄圆领袍，坐在上方，面前是堆着的奏折，眉间似有几分愁色。
殷姮月眼观鼻鼻观心地行礼，殷辛荣赐了座，她坐在了团凳上，与殷辛荣面对面。
殷辛荣在打量着殷姮月，然后发出了一声感慨：“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朕都老咯。”
殷姮月听到这句话，心中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她大着胆子去看了一眼，殷辛华不过四十来岁，两鬓依旧乌黑，皮肤白皙无痕，胜过女人，又没有蓄须，看上去比寻常人还要年轻，何来的“老”？
她露了一个天真的笑容，说道：“叔父春秋鼎盛。”
殷辛荣呵呵一笑，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点殷姮月，说道：“朕以前也留胡子，后来被一个小调皮鬼一把给剪了。”
那时殷姮月刚满三岁，已经崭露出了混世魔王的影子。
殷辛荣三十而立，已经蓄了须，俨然一副美髯公的模样。
偏偏遭到了殷姮月的讨厌，因为殷辛荣的胡须总是扎人，于是就趁他午睡时，她偷偷地拿剪子把胡子一口气全剪完了。
殷辛荣不仅不怪罪，反而从此再也没有蓄须。
殷辛荣说道：“月月，想去祖庙看看是孝道，若是想再去探望明太师，恐怕不顺路，叔父已下令让他回京。”
殷姮月嫣然一笑，眉间却好似隐隐忧愁。
“叔父，我还想为父亲母亲祷告祭拜。”
殷辛荣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脸上原有的和蔼渐渐消失，变得不可捉摸。
殷姮月拿着哀伤的眼神窥他，双眼垂落下几行清泪。
“这件事，朕同意了。”
殷辛荣还是答应了。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监察御史突然告了病假，说是自己不小心摔断了腿，伤筋动骨一百天，急需修养。
许朝适时地写了一篇通俗易懂的诗文，以此宣扬宣阳公主体恤爱民、勤俭节约的优良品德，再加上徭役们的口口相传，一时之间，殷姮月成为了大宣最仁慈善良的公主。
姜若走在坊市，听着街边孩童打着节拍，唱着歌儿，歌颂着宣阳公主是一位仁善的公主，她打心眼儿里地为殷姮月开心。
街边蹲着许多的小摊小贩，他们摊子上放着各式各样东西，有北凉的银匕首、西夏的玛瑙手串、楼兰的纱丽诸如此类的塞外玩意。
姜若晃了晃自己手上的红色玛瑙手串，颜色靓丽，好看极了。
姜若说道：“听说关外是一整片沙漠，干涸无水，十分贫瘠，怎么会有颜色如此鲜艳的石子呢？”
卖手串的摊贩就是一个西夏人，他用浓重的口音说着上京的官话：“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虽然是大漠，但也有绿洲，这些石子就是绿洲产的。每当天山的雪水融化，它将会灌溉整片绿洲，哺育着她辛勤的子民。”
姜若本身是一位向往自由的姑娘，脑中勾勒出西夏特有的风景人文，心生向往。
“听您描述的大漠风光，我真想去看看。”
西夏人却叹了一口气，面带愁容地说道：“唉，只是现在北凉人总是打来，我们不得不带着货物一路叫卖，来到上京，货卖完了，就要离开了。”
自从昭平六年，塞北云州失陷于北凉国，北凉国的野心膨胀，如今又与西夏打了起来，想要吞并西夏，可见北凉国的狼子野心。
无论如何，百姓们还要继续生活。
姜若决定启程前往西夏国。
海生阁三人外加编外人员临逢，四人再次相聚，为姜若饯别。
这次他们约在了一个小巷子里的一家毕罗小店碰面，店主叫韩约，她的拿手菜是樱桃毕罗，外皮透明酥软，馅儿鲜红可见，还未到饭点，小店就已经人满为患。
殷姮月与临逢牵着手走到了姜若和王章的面前。
王章看出了一点不对劲儿。
毕竟临逢有两位娘……那临逢会不会也喜欢女子……那小师妹知不知道……
内心不断纠结自己应该试探临逢是否喜欢女子？还是应该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呢……
“哇！”姜若对她们站在一块儿的视觉冲击发出了感叹，“你俩好般配啊！”
接下来姜若又说道：“我记得南疆的百姓都知道南昌王的世女只招赘，我倒是觉得你们两个在一起也不错。”
王章听到这句话双眼登时放大，身子蹦跶了起来，活像被踩尾巴的猫，惊怒道：“师姐，你在讲什么胡话？小师妹是公主，是、是先帝的唯一血脉！”
殷姮月作为当事人则是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对着临逢的脸颊轻轻地落下一吻。
王章和姜若眨巴眨巴着眼睛，震惊到失语。
姜若张着个大嘴，说道：“我的天爷啊……我好像说对了。”
临逢难得有点害羞，用手挡住了半张脸，对殷姮月宠溺说道：“别闹。”
王章瞳孔巨颤，面色苍白地举起手，举在空中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们……”
姜若反应过来之后感觉自己又能接受了，“还好还好，我想师尊应该也能接受。”
啊不，师尊的伴侣也是女子啊。
恰逢其时，临逢难得地讲了一个冷笑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都是一个性。”
好冷的笑话，谐音梗扣钱。
姜若僵着嘴角，不知道该怎么笑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原本以为临逢只是面冷，怎能料到她讲的冷笑话简直要比师尊的脸还要冷！
如果是不熟悉临逢的人，肯定看不出她的眼神变化，明显是在偷笑。
在场观众中只有殷姮月是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还有一个人也笑不出来，那就是王章，他哭笑不得地盯着她俩亲密的小动作，你喂一口，我喂一口，这种感觉真的比听到自己的爹嫁人还难受。
姜若见状连忙举起一杯水酒，转移话题：“诸位，不日我便要启程去边塞了。”
临逢摩挲着酒杯，淡声问道：“你真的要去？”
姜若肯定地点头，洒脱一笑，“害，我这个人生平就是爱自由，这天下之大，我想去看看。”
王章将全部的情绪收好，打算背地里再劝劝小师妹。
他举起酒杯，真诚地祝福道：“师姐，祝你一帆风顺！”
殷姮月不忘嘱咐道：“师姐，记得给我写信。”
姜若统统答应她们，众人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心中抱负，姜若立志要踏遍四境，写出一本游记来。
几人不再伤感的纷纷掏出了准备的东西，殷姮月为姜若准备了银钱，临逢准备了地图，王章准备了一些干粮。
三人站在城门口遥望着那辆马车，姜若坐在胡商的马车上朝他们潇洒挥手。
蓬莱阁坐落皇宫之外，雕梁画栋，云雾缭绕，是国师静法的住处。
殷辛荣此刻正坐在蓬莱阁，与静法论道，长生不老之道。
道讲今生，佛念来世。
故向来只有道家追求长生不死，惟神可以不化，形可以不生的境界。
殷辛荣运转了一个小周天，睁开了迷蒙的双眼。
派出去的太监回宫如实禀报了殷姮月的言行。
静法不言不语，沉默地打坐，一道幽深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殷辛华换了一个表情，眼眸微眯，勾唇一笑，说道：“上次朕服用了国师的仙丹，身体确实要比从前更加轻盈，就是这外表好像没什么变化。”
静法的眼底闪过了一丝暗光，他装作不知其意，侧首疑惑地看向殷辛荣。
两人对视，一些话好像不适合摆在明面上说，暗流涌动下是无辜者的性命。
献祭。
只要献祭一百个童男童女，在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布下法阵，届时得道升天，长生不老。
这不是静法提出来的东西，是之前那位青虚子，他静法可不愿做这种杀孽极重的事。
殷辛华呵呵一笑，转而提起另外一件事。
再过几日，便是殷辛华的忌辰。
殷辛荣一直隐隐不安，总能梦到一些乱七八糟的画面。
此时面对静法仙人，他漏出了一点心事，忧心忡忡地问道：“国师，人死真的不能复生吗？”手中的珠子转了一圈又一圈。
静法心说你又信道，又捻佛珠，有个屁的诚心，表面上还要不动声色，语气淡然地说道：“万物，一物也；万神，一神也，斯道之至矣。”
殷辛荣重新捻起了佛珠，笑意全无，淡淡说道：“静法仙师，再有一月，便是先帝的冥诞，法事就拜托仙师了。”
静法抱拳行礼，口称：“贫道遵旨。”
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眼神之中是势在必得。
其实，静法又活了一次。
他本是时日无多的老朽，回光返照那一日以为会是永远地闭上双眼，没想到他还能再次睁开眼睛，感受到如此鲜活的生命，这是上天给予他的机会。
就当他以为是自己得道飞升时，大宣却换了一个男皇帝。
他记得，他死的年份叫做泰和，是一个女皇帝当政。
推演天机，静法却什么都推不出来。
不过，没关系。
他又获得了一次生命，如果可以再来一次，那岂不是就能实现长生不老！
之后，静法处心积虑地当上了国师，将自己知道将来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殷辛荣，成功取得了殷辛荣的信任。
他也知道了，原来那位女帝，宣阳公主并没有继位。
一切都变了。
静法笃定，宣阳公主就是那个扭转乾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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