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开学还剩半个月时,于悦从老家回来了。我把剩下的干蘑菇和干菜装在另一只柳条篓里,全都送给了她。
“本来还有不少鹅蛋呢,可惜天气太热,留不了这么长时间,全都吃完了。”我有点儿惋惜地说。
于悦抿嘴一笑。
“这些蘑菇和干菜就蛮好啊,等我配齐了料,改天我卤一锅素什锦,味道肯定不错。”她轻快地说,从旅行背包里掏出好几个大线团,葱黄、柳绿、绯红、粉蓝……颜色都很鲜亮,一并堆在了床上。
看着这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五颜六色,我不解地问:“你弄这么多绒线干什么?”
“这是婴儿牛奶棉线,”她又从包里抽出几根环形编织针,“我哥家要生小孩了,我妈说让我帮忙给孩子织几件小衣服。”
“你会织东西呀?”我好奇地摆弄着那几根软软的织针。
“会,但织得不是很好,上大学那几年跟室友学过。”于悦说,“哎,快说说,我不在的这些天,你和那个谭碧波相处得怎么样了?”
“平静无波。”
“无波?你是说……分啦?”于悦一不小心,把一团粉蓝色的棉线掉在地上,线团儿骨碌碌径直滚到我的脚边。
我弯腰把线团捡起来,掸掉沾在上面的浮灰,又递还给她。
“你过度解读啦,”我没情没绪地说,“没分,但也没什么进展。不过就是每周见一两次面,吃吃饭,聊聊天,连手都没拉过,基本上跟网友差不多。”
“噢,你这也算是给足姜小丽面子了,要是实在不喜欢,干脆就分了算了。”于悦毫不掩饰地说,“话说回来,你到底觉得他哪些方面不适合你呢?”
我一时语塞,半晌才有点儿口拙地说道:“我……其实他也没什么不好,说实话,我觉得是我自己有问题。”
“你能有什么问题?”于悦不解地问。
我愣愣地想了半晌,才闷闷不乐地说:“我觉得,我已经找不到喜欢或者不喜欢的感觉了。”
于悦似乎根本没听懂,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只好一路解释下去。
“我是说,我找不到谈恋爱的那种感觉了。真的,我一点儿也没骗你。其实,从介绍对象的角度来看,谭碧波真没什么不好,即便算不上满身都是宝,至少也可以说有很多优点。但是,不瞒你说,我每次和他相处的时候,心里总有一种在打牌或者谈生意的感觉。你能想象吗?就是那种‘你出了J,我要还是不要,出Q还是出K’的感觉,总是在窥探对方的心态,掂量自己合不合适,吃没吃亏。真的,我和他之间一直都是这种状态,所以我心里经常一阵阵地烦,觉得特别累。你知道,打牌和谈生意这两件事我一向都不擅长。虽然也懂得基本原理,但我从不打牌,买东西也尽量去明码标价的店铺……”
于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索性把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最糟糕的是,我偶尔就能感觉到他原来的老婆出现在我们的日常交往里。我知道这么想是我不对,因为我们都有过从前。但是,我真特别讨厌这种感觉。将心比心,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这么想,是不是也能在我的衣服上隐约闻到一丝柯玉实的味道。”
于悦直直地看着我,我忽然发现她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哎呀,你这是怎么啦?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呀?”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胳膊。
“我哭,是因为我听懂了。”她抽泣着说,“我问你,洛霞,你觉得你和柯玉实还有可能重新在一起吗?”
这是于悦第一次当面谈及我和柯玉实曾经的婚姻,我一时张口结舌,半晌,才干巴巴地说:“我……从没认真想过。”
于悦索性抹着眼泪哭开了,边哭边说:“洛霞,让姜小丽帮你再去问问柯玉实吧。我知道你不方便开口,明天我就找机会去和姜小丽说……”
“不,不要。”我像被烫到似的颤抖了一下,截断她的话,“你别以为我是抹不开面子。于悦啊,你仔细想想,柯玉实根本不需要姜小丽去提醒。我离婚之后,人就住在他家从前的旧房子里,工作还是他爸从前帮我找的,手机也是从前和他一起买的,如果他有心想找我,分分钟都可以找到,难道还用姜小丽去帮忙吗?”
于悦呆了好一会儿,才抽着鼻子说:“对不起,洛霞,你不怪我吧?我就是觉得你还在爱他。你这么美,这么好,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错过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塞到于悦手里,看着她擦干眼泪。
“刚离婚那些日子,我也以为自己还爱着他,”我低声说,“但现在我更觉得,我一直爱着的,很可能是那种和他谈恋爱时的感觉。”
话一说出口,我愣了两秒钟。然后,仿佛忽然看清了自己的内心,我也哭了,哭得比于悦还伤心。
新学期开始之际,于悦被调到校工会去当干事,不再做机电学院的教务秘书了。
“至少以后工作没那么累了。”她来从前的办公室收拾东西,边说边把自己的零碎杂物从办公桌、文件柜等地方一样一样翻出来,一并丢进一只大纸箱里。
我在一旁帮忙,问她:“知道谁来接替你吗?”
“听说是一个新入职的应届生吧,也是女的,好像叫郭什么什么的,我还没见过呢。不过,学院让我俩明天交接工作。”
于悦抱着纸箱,晃晃悠悠地走了。
她走后还不到五分钟,系办文件柜上那个高高的杂物山就倒了。我猜大约是因为她刚才抽走了其中某几样东西,改变了山体原来的应力结构吧。反正各种作业本和文件夹什么的像雪崩一样稀里哗啦一齐砸下来,使她原来坐的那把椅子瞬间遭遇了灭顶之灾。
我立刻打电话给还在半路上的于悦,向她通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她兴高采烈地说晚上要请我吃水煮鱼,庆祝一下自己死里逃生。
新来的教务秘书叫郭梓涵,滥大街的名字,长相也很普通,远不如于悦漂亮,但性格比于悦文静,特别不爱说话,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对新环境不大熟悉的缘故。幸好一同分来机电学院工作的还有一位叫筱静的辅导员,是刚从S大学哲学系思想政治教育专业毕业的硕士生,和我共用一间办公室。筱静的性格很活泼,稍微缓解了一些我因为于悦调离而感到的失落。
尽管有筱静在,我仍很想念于悦,于是比以前更常流连在她的公寓里。
“那个郭梓涵呀,就像个闷葫芦,来了都快半个月了,我也没听见她说过几句话。”我悠闲地坐在于悦的床沿上,手里织着她从老家带回来的一团粉蓝色婴儿牛奶棉线。
前些日子我已经跟于悦初步学会了编织,这几天正在兴头上,主动要求给她即将出世的小侄子织衣物。她说我可以试着先织一个简单的小帽子,就帮我起好了底边,让我接着往下织。
“是吗?我这些天听到的风声可不是这样的,而且,我保证不是空穴来风。”于悦漫不经心地说。
从机电学院调去校工会之后,于悦就成了我眼中的消息灵通人士。我总是一边饶有兴致地听她向我传播各种小道消息,一边暗暗觉得她变得越来越八卦了。
“我听纪委的人说,这个郭梓涵来报到才两天,举报她的电话就跟着打到咱们学校来了。”于悦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举报什么?她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难道还能贪污腐化吗?”我愣愣地追问。
“那倒不能,我听说是她生活作风上的事儿。”于悦在不经意间,竟用了一个很有年代感的说法。
我抿嘴一笑,听她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据说这个郭梓涵在读研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是她的同学,但那男的在老家已经有老婆,好像还有孩子。举报电话就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打过来的,坚持说郭梓涵知三当三。”
“那……纪委找她谈话了吗?”我问。
“找了,不过是委托我们工会的女工委员找她谈的。”于悦说,“可是据郭梓涵自己讲,她是被诬陷的,因为读研的时候,她和那个男同学争过科研项目什么的。不过,唉,人嘴两层皮,这种事儿,鬼知道谁说的才是真的呢?”
我忽然有点儿担心起郭梓涵来,问:“那……学校打算怎么处理?”
于悦撇撇嘴,说:“本来就是私生活上的事儿,无凭无据的,学校还能怎么处理?大家都说,那男人的老婆打电话来的目的,也不过就是想败坏一下她的名声。”
“噢,那就难怪她一直不爱说话了,刚来那几天,眼皮还肿肿的,像哭过了似的。” 我边织边说。
于悦就“嗤”一声笑了,说:“她眼皮肿可不是哭的,交接工作那天我就问过她,她说是不久前做过了医美。”
“就是割了双眼皮呗?”我问。
“我没仔细问,但似乎不像你说的那么基本,我看她好像是开过了眼角,做掉了眼袋,还凭空造出了两个酒窝儿。”于悦说。
“哟,这人还挺上进的。”我笑着转开话题,说,“和她一同来咱们学院的那个筱静倒是挺爱说爱笑的,性格有点儿像我妹妹洛雁。”。
“是吗?”于悦正在织一件鹅黄色的小上衣,手指动得飞快,织针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咔咔”声,“她应该比你大一两岁吧。”
“不,是三岁,我问过了。”我说,“而且你肯定想不到,她儿子都上幼儿园了。”
“什么?”于悦停下编织,奇道,“她也是应届生,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她说她大四那年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本科一毕业,马上就结婚了,发现自己怀孕之后,立刻就跟研究生院申请休学一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她的孩子已经三岁多了。”
“天哪,这才叫开了挂的人生,”于悦感叹道,“听起来好像连一分钟也没浪费掉。”
对于悦的这句话,我当时不过一笑,几天之后,才深刻体会到了它的准确性。
由于上班时总凑在一起聊天,筱静与我很快就熟络了。自从知道了我在A大学读过书,她就一直问我能不能帮她联系一下,找个哲学系的博士生指点一下考博的事情。
当我把筱静的请求告诉于悦时,她正在公寓的小厨房里,用我给她的干蘑菇和干菜做素什锦。
“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吧?”她头也不回地问,“你答应啦?”
“答应了,”我有点儿无奈地说,“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怎么好一口回绝?”
事实上,在答应筱静的请求之前,我的确在心里犹豫了好一阵子。
我和柯玉实在A大学时是同班同学,离婚之后,我就彻底断掉了和大学同学之间的联系。我的同事和朋友或者知道,或者猜得到,几乎从不对我提起与A大学有关的话题。但筱静刚来系里工作还不满一个月,又跟我在同一个办公室,平时很少有机会能听到关于我的闲话,很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
“那你找到合适的联系人了吗?”于悦问。
“我找了我的高中同学,和我一起考上A大学的,现在已经毕业了,就在A市工作。他答应帮忙联系一下,至于能不能成,我就不知道了。”
于悦没再说什么,把做好的素什锦盛进一大一小两个保鲜盒里,扣严盒盖,把大的那盒递给我。
“我不要这么多,吃不掉。”我推还给她。
“傻瓜,不会拿去和谭碧波一起吃?”于悦笑道。
“我……和他还没熟到这个程度吧。”我迟疑地说。
于悦把那盒素什锦装进一个塑料拎袋里,不由分说地挂到我的手腕上,说:“唉,亲,你不可能总是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那样去谈恋爱。如果你还想结婚的话,有时候就要适当地跟自己妥协一下,也许会有更好的结局。”
于悦的话多少还是有些刺痛了我,我低下头,不敢抬起眼睛看她,唯恐辜负了朋友的一片真心。
“那你呢,妥协了吗?”我盯着自己的脚尖问。
“当然,我不仅妥协了,而且早就跟自己和解了。”于悦笑着说,“我已经想好了,就打算一个人一直独自生活下去。”
“看把你能的。”我也笑,拎着那盒素什锦,告辞回家。
那天夜里,我又拿起了许久未用的望远镜。
一弯残月挂在天边,C市的夜空难得如此晴朗而明净。我极目向天空的深处望去,呈现在望远镜视野中的仿佛是梵高笔下的《星空》,遥远而神秘,璀璨而深邃,看得久了,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仿佛整个天庭都在围绕着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圆心慢慢转动。
在对面的楼上,顶楼那个穿红衣的女人从中一跃而下的窗口黑洞洞的,原本敞开的窗子早已不知被谁关上了。
于悦做的素什锦很好吃,我终究没有拿去与谭碧波分享,而是一边看星星,一边用一支牙签把它们从盒子里一块接一块地扎起来,全都自己吃掉了。
也许是因为吃得太多了,胃里酸酸的,很不舒服。
躺在床上,我无论怎么数羊都睡不着。
绵羊、山羊、羚羊、滩羊……在我的脑海中一只接一只地从那道莫须有的栅栏上一跃而过。其中有一只带黑色斑点的白绵羊,每次轮到它跳的时候都会在栅栏上绊一下,跌倒在地,再爬起来,后退几步,助跑,重跳。
我发现那只羊长着和柯玉实一模一样的脸,就很想把它从队伍中剔除掉。可是,它固执地反复出现,绊倒,爬起来,后退,助跑,重跳,那张和柯玉实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柯玉实常有的那种专心致志的表情。
后来,我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要从脑海中剔除它,还是盼望着再看到它。
群星渐渐隐去,天亮了。
几朵流云从窗外的天空中飘过,很悠闲,不知最终飘去了何处。
我叹息一声,起床刷牙洗脸。
谭碧波打来电话,问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我揉了一把仍然有些泛酸的胃,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然后,喝一杯温水,出门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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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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