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冬,初雪已至。
景明殿内,静谧非常,细细谛听,还可听到殿外初雪簌簌落下的声音。
众人围跪在凤榻前,强忍悲痛,皆低眉静言,屏息敛神,方可听清榻上的年轻女帝在吩咐些什么。
代纪气若游丝,虚弱非常,吐出的话如同梦中呓语,却还是强撑着细细道来:“除了刚才所言,其余的安排,都在遗诏,你们扶赵麟为帝,相互辅佐,将新政科举继续推行下去,这也是你们一直想做的事……”
她的忠臣,不分男女,不分贵寒。上达知命,下至弱冠,都多多少少经历过榜名被顶、军功被替之事,也正因如此,她极力出台新的科举律法。心想,若是能早些年注意到这些徇私舞弊,这些贤才又何必空怀才多年。他们一路坚持,破了土,出了头,才华有了用武之地,可又有多少人在这晦暗不明的路上遗失了自己。
这条路道阻且长。那些新政,那些律法,即使她死了,也要有人做下去。
她早早地筹划了这一切,生前身后,都事无巨细,安排妥当。
想到此,她真真切切笑起来,目光轻柔,看向自己的一众亲臣:“有你们在,这天下苍生,便可安稳了。”
众人不免心中一酸,连忙抬头去看榻上的女帝。花信年华,峨眉臻目,冰肌玉骨,双目如星如雾。眉目流转间,便能让人为之倾倒,眼下那颗痣在素白瘦削的脸上极为显眼,如此端坐来看,竟真的像那山野中的精怪,昳丽非常。
即使现在苍白如鬼魅,却可窥见盛时风华无限。只是那双眼,无波无澜,像是一潭漆黑的死水,不免让人想起太医所言——
“陛下,心气已灭,存了死志……”声音老态龙钟,满含无力和悲哀。
这是女帝最后的判词。
代纪眼前迷蒙,盯着头顶的金丝鸾帐,眼前走光灯似的滚起从前事,众人的脸在自己眼前翻滚,最终定格在姬夜那张脸上。
那位被自己亲手杀了的年轻帝王,如若他还活着,现下二十有六,也正值青春年少。
代纪微微垂下眼睫,语气说不上淡漠还是悲伤,“另立陵墓,不得与先帝合葬。”
她愧对姬夜。
而死于自己背叛之下的姬夜,定也恨极了她,不愿死后与她同眠。
怎能不恨呢?
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的天之骄子,年少登基,励精图治,惩恶除奸。面对朝政之事,也向来不避讳与代纪交谈,甚至力排众议,帝后同政。哪怕前朝流言霏霏,他依旧坚守初心,教她时政,教她筹谋,教她如何辨别臣子忠奸,教她如何与世家斡旋……
一如少时,年轻的太子教导那从杭州遥遥赶来的太子妃。
他如此信任与宠爱,可也死于最信任最宠爱之人手中。
代纪眼底千情万绪,最后,只化为长长一声叹息。
她实在太累了,无论是弑君谋权篡位时,还是知道自己错杀姬夜时,亦或是如今恩怨清了、大仇得报之时,都未感到一丝轻松。
她只觉得沉,只觉得重,只觉得好累好累。
意识混沌中,耳旁众臣悲泣恸哭的声音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语调旖旎的呼唤:“阿姬……”
声调旖旎,细听下来又觉含恨至极,是姬夜的声音。
她杀了姬夜的这两年来,常梦见姬夜在梦中唤她的小字,声调温柔缠绵,凄厉哀怨,似要索她的命。
每当半梦半醒间,被他喊着小字缠上来时,她都恍惚觉得,他还没死。
但她记忆里,还残留着那张因中毒而发青的脸庞,以及自己在他心口补上一刀时的阻滞手感。
他阴魂不散,她噩梦缠绕。以至这两年来,她从未睡过一个好觉。
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代纪被那两个字裹住,浮浮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只有那一声声的呼唤缠在耳边,让她摆脱不得。
阿姬,阿姬,阿姬……
阿姬————!!!
代纪一下睁开眼,额上冷汗涔涔。
躺着缓神许久,代纪堵在胸口的浊气这才缓缓散开,如擂鼓般的心跳也慢慢平息。
她扶着发胀的额头坐起身来,如墨的青丝倾泻,发根已经被汗浸潮,她把手指插进发里缓解头痛,疼痛让她有了五感。她抬头,入目却不是熟悉的金丝鸾帐,而是一间破庙,萧然破败,正中的弥勒佛低眉敛目,端坐莲台,身上挂满了蛛网,案上已经没有供奉,烛台也是东倒西歪,尽是灰尘,唯一洁净之地,只有刚才身下被人用心整理出来的稻草堆。
庙外云雾迷蒙,雨声绵绵,偶可听闻几声蝉鸣。
是夏季,不是初冬。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是温热的;掐了掐自己的手,是钝痛的。
她恍惚抬手,双手苍白,犹带病气,血管青白,没有毒发的青紫痕迹。
为诱哄姬夜毫不怀疑地喝下毒药,她自己也饮下不少,以至强弩之末时,体温尽失,冰冷异常,血管青紫。
代纪盯着自己的双手,又将目光投向现下所处破庙,心下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回神。
前尘旧影似梦,又觉身下所在似幻。
窗外一声惊雷,绵绵细雨转为倾盆山雨,代纪总算收回思绪,这才发现,自己随身带了一个包裹,翻开来看,除了一些金银细软,防身匕首外,就是一封封的书信。
墨痕飘逸如游龙,代纪再眼熟不过,这是她自己的字迹。
母亲是清河宗室,父亲是文学大儒,兄长文采斐然,在八岁以前,她也是位千娇万宠的贵女,除了不爱读书,再无烦恼。
八岁那年,父母被牵扯进一起暴乱案件,不慎惨死,她与兄长被托付给杭州姑母一家,不过两年,兄长也郁郁而终。
自此,这天地间只余她一人。
从那之后,代纪便有了给兄长写信的习惯。即使知道阴阳两隔,可若心中烦闷不靠笔墨消解,她又何处可叙呢?
后来她从杭州赴京,成为太子妃。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储君姬夜,正妃之位各大世族虎视眈眈,暗中争夺,翘首以待。她的出现,于他们而言,是意料之外,是绊脚石。
她养于乡野下,不懂规矩,文学尚浅,那些贵女因她占了太子妃之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是想法设法地挤兑她:“大儒之女不过如此,代先生桃李满天下,母亲也是有名的清河宗室,怎么自己的女儿如此这般……”后面的话语隐没在嬉笑声里。
她怒,她恨,她不甘心。
她咬牙去学,去练,隐忍负重。
二八年华的少女,最是执拗与倔强,跌倒了就站起来,摸索着继续往前走。
那时候的姬夜,就跟在她的背后,教她规矩,教她时政,帮着她成为了贵女中的万人之上,终究未能辱没自己父母的盛名。
也是那时起,她学会了喜怒藏心,不可言形,自此,再未写过一封信。
想起那人,代纪不免微微怔神,闭目抚平心中思绪,这才拿起信件一一观看。
信件日期不定,多数少女心事,只有后面几封扭曲潦草,墨痕洇晕,写信人下笔的踌躇纠结扑面而来;遣词造句也平白直述,可见悔恨懊恼之意。代纪耐着性子一一看过,愈看眉头愈是紧锁,心下苍凉。
信中所言,是姑母一家买卖科举功名之事被圣人知晓,流放岭南。而寄居在姑母家中的自己还未感伤,却被人告知,父母兄之死皆为姑母一家所害。
天真懵懂的少女无法接受真相,却又在如山的铁证面前无可奈何,拉断心中最后一根弦的是兄长的绝笔信。兄长所托,字字泣血:“阿姜,吾妹阿姬,托你照料,吾父曾为汝师,请殿下看在师生之谊上务必护阿姬周全,姑母赵家并非贤良之辈……”
而她,在兄长死后,又跟仇人一起过活了数年,甚至因为姑母的收留而感恩戴德。
惊慌失措下,少女无处可归,只得带着真相落荒而逃,疗愈心伤。
代纪久久未语,这种心境她又何不知晓?前世知道真相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崩溃,如此无助。
但在这只言片语中,代纪发现很多与前世不一样的细节。
根据信中日期推断,现在的自己年方二九,地处杭州。
可前世自己是二八赴京,二九已跟姬夜同为帝后,而父母兄之死的真相,也是在她弑君登基后,才调查出来。
除此之外,现在的自己还知道兄长绝笔信中的“阿姜”就是那位天之骄子姬夜。
父母还在时,曾有一个叫姜阿吉的学生前来求学,常常跟她一同学习,只是她贪玩,便常常偷懒,连那人的音貌都不曾记住。只隐隐记得,那人喊自己的父亲为“先生。
这位学生,便是隐姓埋名、好学求师的姬夜。
然这些细枝末节的真相,都是在她错杀姬夜后,才争先恐后地到她眼前。
若前世的自己不贪玩,记得姜阿吉的脸,是不是就不会酿成大错了呢?
万幸,她真的得到了一次重来的机会。
事到如今,她已知晓,今世与前生的轨迹大不相同。
她没有入京成为太子妃,却提前知道了许多真相。
代纪合好信件,望着庙檐下如串珠一般的雨滴,心绪是难言的平静与解脱。
这一世,她未错信姑母一家,把姬夜当成灭族仇人;也未曾入京,成为世家大族的眼中刺、肉中钉。
她虽孑然一身,但仇人已死,身躯自由,天下之大,今后任她徜徉。
代纪起身,握一把稻草细细清扫弥勒佛身上的蛛网与灰尘,她闭上双目,在心中临摹姬夜的眉眼,剑眉凤目,鼻正唇薄,是难得一见的丰神俊朗,天人之姿。
无论前世今生,父母兄得以仇恨消解,死有瞑目,多半都是姬夜暗中助力调查。
代纪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不知现在的姬夜是否按照前世轨迹登基为王,但既无瓜葛,她唯有焚香祈福,期望太子殿下余生顺遂,平安无忧,前世恩怨一笔勾销,今世各自安好,再无纠缠。
她心无旁骛,耳畔唯有雨声相伴。是以,当耳旁传来一声哼笑时,前世阴谋刺杀中锻炼出的敏锐意识让她立马转身,单手握匕,连目光都变得锐利逼人。
庙门口的黑影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光亮打在他身上,从头到尾的黑袍,裁剪得体,布料讲究,衬得人身形修长挺拔,姿态如松。
下颌干净利落,一半阴影一半冷白的脸上,那双因凌冽冷漠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瞳正盯着她。
在山雨中,代纪听到独属于那人的低沉阴冷:“代纪姑娘,好久不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