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前帝师现江湖人士姜某,骑在今上离宫别馆的围墙上,迎着月光温柔的沐浴,绝望地缓缓闭上了眼睛。
姜询心道荒唐,感情他在那真情实感了半天,感慨世事沧桑易变,结果人家小皇帝蹲墙根在这等着呛他!
他一瞬就反应过来了,这小子玩了一手诱敌深入,想钓什么鱼不一定,反正他是妥妥地咬了钩。
姜询慌忙拽着绳子往另一面预备翻下去,他心里想,立刻钻到地道里,马不停蹄离开京都,早点去做自己的正事……毕竟人家这里还有力气回他问没问过先帝,看来精神头还是不错的。
甫一动手脚,下面的人状似忍无可忍,话语急切:“你没死,是不是?……”姜询动作一顿,小皇帝的声音微微颤抖,在他听来,像是小时候他打小皇帝手板,陆所晟憋着哭时候的感觉。
“连好好见我一面都不肯吗?”
姜询心道不是的,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所晟。
说什么呢?说我是故意的,我讨厌这里,所以我那么早就故意离开了?还是对他说,对啊,我没死,我好好的。
他连陆所晟是想念他多一点,还是恨他多一点都不知道啊。
两年前,他们纵然相依为命很多年,但也经常吵架,也经常红眼,对于小皇帝从前并不赞同,乃至于讨厌他许多激进的做法这件事,姜询从不怀疑。
可是他假死前一天,及冠礼那天姜询给陆所晟加冠时,陆所晟面对自己时亮亮的眼睛,他在这两年里始终没法忘怀。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走思,平时经常跋山涉水的帝师老马失蹄,脚下一滑往前一扑时,本来已经在墙外侧的身体整个往里栽,直接滚落到了墙内!
铺面而来的夜风糊了姜询一脑袋,他大脑空白,空空如也。
完了,这下真完了,他心想。
掉下去摔死算了,什么都不用解释,什么都不用说明,就像他今天从未来过一般,反正都是死了。
但预想当中的疼痛感并没有袭来,姜询迎着风摔下来,头还有点发懵,伸手往下一按,肌肉很紧实,身下的人闷哼一声。
姜询心道,臭小子,还知道在下面接着呢,而且……长大了,健壮许多。
时隔太久,还是这样离谱的相见,姜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静默一瞬,忽然身下的人伸手,袖子垂在他脸侧。
有力的手按在他后脖颈,轻轻把他往下箍,姜询就这样被陆所晟按着贴近了他,肆意的温热缠上姜询的四肢百骸,忽然掉下来的惊惧渐渐消退下去,姜询觉得四周反倒暖意太浓了些。。
“老师……好久不见……你还活着,对吧?”
姜询安安静静地没出声,也很客气地没抬起头去看陆所晟的表情,平静地趴在这,在寂静中听到陆所晟有力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声。
也许当初他离开,对陆所晟而言,是一件值得伤心的事吧,所以他养大的小皇帝才一次次主动开口,都在诉说着一句:你还活着。
.
可是该怎么解释呢?几息过去,姜询自己兀自站了起来,施施然掸了掸衣袖,道:“不是,我死了。”
陆所晟:“?”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质问几次,来人竟然还能这么淡然地嘴硬,嘴唇颤抖几下,也没说得出话来。
姜询抬头,望着围墙上垂落下来的绳子,在心里盘算就这么爬出去的话,好像不太好假装自己是个鬼啊,到底还是得飘出去才真实。
“孤魂野鬼游荡人间,听闻你重病才来,陛下既然安好,臣就该回去了,劳烦陛下明天也给臣烧点纸吧,囊中羞涩了。”姜询背对着陆所晟道。
他方才那一下子闻到了很重的酒气,料想小皇帝大概是喝多了酒出门在院子里吹风醒酒,心想着陆所晟大约能不清醒地早点放自己离开,最好现在晕晕乎乎地以为他是魂兮归来,明天给他烧点纸钱。
小皇帝呼吸声依然粗重,寂静的夜色中能够清晰听闻。姜询往前走了一步,忽然背后的人冲过来,扯住了他的袖子,一把把他捞过去了。
“不是,不是的,你是热的……”陆所晟的声线颤抖,“明明就没死,两年前我就说你没死的,不可能的!我等了那么久,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你没死!”
陆所晟边说话,捞着姜询一步步往墙边靠,姜询就这样被圈在陆所晟和围墙之间,压迫感登时高涨起来。
“陛下,深夜露重,回去吧,我不能久待。”姜询直觉陆所晟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看起来有些错乱,他狠下心,想要直接把今夜之事说成幻觉,一边眼神偷瞄着,有没有机会敲晕陛下。
陆所晟手掌颤抖着垫在他后脑,脸埋在姜询颈侧,轻轻地摇头。
姜询心道不好,这孩子中了哪门子的蛊,怎么反应这么大,还不动弹?他偷摸抬手,他养大的小陛下他心里知道,陆所晟武艺很不错,要敲晕他有难度,这手刃得快,还要一击必中。
手掌刚要落下,陆所晟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了……若是……是我又做了胡乱的梦,我知道了,我又梦到你了……那你能不能……就陪我一小会儿?”
他落寞的声音说:“我好想你。”
姜询本要落下的手忽然泄了力气,此时打下去也没用,须臾,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陆所晟的后背,轻声说:“陛下,过一会儿,梦就会醒了。”
再等一下,再等一会儿就离开。
因为在刚刚,姜询感觉到有湿湿的眼泪滴落在他颈侧,滑到了锁骨。
也许陆所晟会恨自己,也许他听见自己的政见和打算会直接跟自己对喷起来吧,但是……于情而言,他竟然真的这么重这份情谊,以至于袒露全部地去求黄粱一梦重见自己须臾。
姜询忽然心软了,他从陆所晟十五岁时陪伴他到及冠,五年时间几乎相依为命,那时候他也是全心全意待陆所晟,哪怕现在也依然会暗中关注他养大的小皇帝。前些日子在晋阳,他还觉得小皇帝找他想他这事是个做样子的笑话,可是没想到,陆所晟是真的在乎,是真的放不下。
那么果断抽身离开,那么久的日子里以己度人觉得陆所晟一定恨自己,是作秀给天下人……姜询第一次由衷地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混蛋。
.
陆所晟把他拉进殿内的时候,姜询低眉顺眼,十分顺从。
走进殿内时,姜询四下打量了一下。修德殿内陈设很简约,香炉只燃烧着淡淡的檀香,屋子里药味儿冲鼻,让人一进来就觉得居此之人一定是缠绵病榻。
姜询心想,这臭小子做戏还挺齐全。
他还没忘记自己的人设:“药物气息好浓,好在陛下一切看着一切尚好,我也能安心离去了。”
此言一出,陆所晟走在前面的身形顿了一下,转身死死盯着他。
“这是怎么呢?难道还不许一只鬼走了?”姜询暗暗吐槽。陆所晟就是想强留他也没用,修德殿内多宝阁下还有一条密道,也是姜询当初装修时准备的。
彼时准备这条密道,还是为了若有危急时能安全送走小皇帝,只不过没用上,后来也没告诉陆所晟。
只待今夜把陆所晟哄睡着,姜询立马就逃得掉。
陆所晟一把把姜询按在椅子上,圈在他身前,道:“都已经来了,为什么还要离开?”
姜询呵呵一笑:“我的小陛下哟,人鬼殊途。”
陆所晟挑眉,姿态压迫感越发强了。
“强留无益,陛下要逼我什么?”姜询稍稍往后一缩,抬头认真道。
一时静默,姜询眼看着陆所晟眼睛紧紧锁着他,于是他也直视着陆所晟的眼睛,就像在说:怎么样?你要强迫我什么呢?
陆所晟一点点松开了双臂,站直起来,随后转身,深吸了一口气。
姜询适时道:“两年过去,陛下如今处理政事,还顺利吗?”
不止是不想进行上一个话题了,这也是姜询心底最想问的两个问题之一,想知道他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有没有受什么打击。
陆所晟闻言,走到床榻畔,从枕头底下唰一下抽出一大本来,放在姜询面前,他微微倾身,靠在姜询对面,小声说:“很多人都不满朕。”
姜询抬头看着他,不自觉地笑了,他伸手翻了翻这一大本奏疏,不是这家不满意就是那家不满意的,难怪把我们陛下都给气得像……
像什么呢?姜询仔细一想,完了,他竟然觉得陆所晟往他面前这么一蹲,像一只垂着耳朵控诉有人欺负他的小狗。姜询下意识摸了摸陆所晟头顶,意识到太不合礼法时,他讪讪收回了爪子。
“陛下若要革除时弊,必然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有人不满,有人欢喜,怎么拉拢人,怎么把人拉下马,谁能动谁不能,陛下心里有数就好。”
姜询说完,直觉这话好像有些硬邦邦的,陆所晟眼下看着有点小小可怜样,于是他又加了几句:“趁梁慎丁忧和把梁桢明升暗降,削了梁家的势不是做得很好吗?梁祯这下子在晋阳乐着呢,掀不起风浪。”
见陆所晟没说话,姜询接着道:“梁祯不用回河东本家,做着在晋阳当土皇帝的美梦。梁慎回家憋屈也说不出个二字,也就挑事发发牢骚,晋阳之后还有河东,陛下一步一步来,不必在乎他们泼什么脏水,你得信你自己。”
陆所晟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咀嚼一遍,水光微微泛在眼眸里。
“嗯,你做了那么多,不会功亏一篑的。”陆所晟答道。
姜询觉得他现在反应已经逐渐呆呆的了,料想喝多了的人这会儿也到了后半夜该困的时候了,于是目光如炬,期待地看着陆所晟。
陆所晟一言未发,但抿着嘴唇,过了一会儿又低垂下头,指节对着太阳穴一通怼。
“头痛吗?”姜询探身往前,轻声问。
陆所晟点头。
姜询起身,把陆所晟扶起来拉到床边,把陛下按床上塞被子里了。
他蹲在床边,心想,总算快要把这小祖宗哄睡着咯!
“睡吧,先生在这呢。”姜询小声在陆所晟耳边说,“睡一觉就不疼了。”
陆所晟呼吸声微颤,轻轻点头,鬓角的头发蹭过姜询时,他侧过头往里一靠,蹭过姜询的小臂。
室内一时寂静。
姜询静静地坐在床边,眼神有些莫名的动容。不过好在,他家小皇帝不是真病了,健健康康的,还会耍诈装病钓鱼了。他合该安心下来做点自己的正事,暗中给小皇帝帮帮忙就好,不必眷恋此刻。
听着陆所晟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姜询站起来,故意踩了一脚凳子腿,差点翻倒的椅子咣当一声,陆所晟也没睁眼。
好时机!
姜询立刻钻到多宝阁边,摸到了藏在多宝阁柜架里的机关轻轻一拨,些微挪开的柜架下恰能通过一人的小小洞口显露出来。
前不才帝师现江湖人士姜某,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也。
片刻后,柜架自动复原,静谧的修德殿内落针可闻。
刚被哄睡着的小皇帝陛下缓缓坐了起来,目光如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担簦(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