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天气反复，南方地区的雨，常年绵细，但此时正值雨季，一入傍晚就下雨，更是多了份往常少有的凌厉。
又是将入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雨点簌簌滑过橘黄色的路灯，又落进湿润的柏油地。
屋内沉寂，只留床边散发着柔光的小夜灯，光线比室外还稍亮些，浅浅照亮主人的睡颜。
她双眸紧闭，皱着眉，额上沁出细密的汗，双手却还紧紧攥着被角，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床上的周衿也，再一次做了那个噩梦。
“还钱！还钱！”梦里那群人又一次闯进她家的别墅，嘴里反复地，只有两个字，还钱。
彼时，曾经家里富丽堂皇的装饰，早已变卖，除了不能拆的，都拆走了。
几乎算得上是家徒四壁，而那天，是她爸妈和她在家的最后一晚，因为过了那晚，别墅就会被法院强制执行抵押。
为了还爸爸生意上的债，那个从小生长的，称之为“家”的地方，很快连四壁也不属于她了。
画面翻转，年少的周衿也，坐在仅剩的一张床旁边，屋内漆黑一片，只余她湿漉漉的眼睛。
看着窗外淅沥的小雨，原先靠窗的那一侧，她有个很大的书桌，也早就变卖了。
耳边除了雨声，更多的，是门外嘈杂的人声，很多人，大都是男人粗犷的嗓音，在他们进来之前，爸妈把她关进房间，让她锁好房门，一定不要出来。
门外除了他们的声音，还有爸爸妈妈的，她听到一向高傲的爸妈一遍一遍卑微祈求，解释。
“我们一定会还钱的，这个房子是被法院抵走，不是我们想跑路。”
“这是我女儿的房间，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和我女儿没关系，我女儿还小，别吓到孩子。”妈妈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周衿也抱膝坐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甚至眼泪都不敢落下，恐惧占据了一切感官。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外的嘈杂逐渐远去，似乎人都上了楼，渐行渐远。
别墅静音效果很好，三楼又恢复了安静，但这样的安静，却让周衿也内心的不安，恐惧，越放越大，她慌忙下床，想出去看看情况。
下一刻，却突然听到尖利的哭声和惊呼声，几乎同时，一道棕黑色的人影从周衿也面前的窗户，坠落。
她心一滞。
那条衣服颜色，是父亲的。
是她送给爸爸五十岁的生日礼物。
“小衿啊，你又胖喽！”他抱起刚从幼儿园放学，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嘴上嫌胖，转头，却把手中的糖葫芦塞进她手里，那年她四岁。
“不哭了，囡囡，我们小衿，今天成为小学生啦！”为了哄哭闹着不肯上学的乖女儿，那么大的集团老总硬是陪着她系上红领巾，轻声哄着，牵着她肉乎乎的小手，送她去上学，那年她六岁。
“不就是一次考试吗，我女儿就算考零分，我也养得起！”他护着身后考了八十分的小衿也，独自面对妈妈的怒火，那年她十二岁。
“初中压力大，你看，爸爸给你买了什么？”他拿出最新出的她最喜爱的漫画，给上初三刷题的女孩，那年她十五岁。
十七岁，她的父亲死在她的面前，没和她说一句话。
那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没钱是这样可怕的一件事。
在梦中的周衿也心痛到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感受到主人波动的情绪，强制让她清醒过来。
周衿也睁开眼睛，少许的眼泪还浅浅挂在眼睫，悲伤的余韵久久未能消散。
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未能释怀。
她擦去眼泪，稍平复下心情，起身，去厕所洗脸。
水龙头开启，水流哗哗下落，连带着她的情绪，形成小型漩涡。
周衿也用手捧水，大把大把，扑上刚睡醒还微微泛着粉的脸庞，水珠一滴一滴从女人脸上滑落，她沉默拿过旁边的毛巾擦干。
在床边的手机嗡嗡作响，她回到床前，打开锁屏——是她的粉丝群。
又到她直播的时间了。
“大家好，我又来啦，今天教大家做的纸花叫黄花泼墨秋石斛，也叫火焰橙，石斛花的寓意是思念，祥和可亲……”周衿也坐在镜头前，拿着工具，笑盈盈的给大家介绍今天直播的纸花技艺。
“哇，我们的美女主播终于上线了。”
“主播怎么今天上线晚了啊？”
“楼上请闭嘴，我乖女儿天天连播，昨天一直到凌晨五点，今天晚上几分钟怎么了？”
“附议。”
“附议。”
…………
………………
直播间评论区的评论一条一条更新飞速，直播间人数更是高达一万加。
屏幕里的女生认真做着大型纸花，杏仁眼扑闪着，肤若凝脂，小巧的鼻子，没擦口红却依旧嫣红的嘴巴，精致娇艳的五官又带着一丝乖巧，她穿着嫩绿色的连衣裙，随意扎了个丸子头，只是光看着，就吸粉无数。
在这样互联网横行的时代，多得是大呼大叫的主播带货，唯独这个叫衿衿子青的主播，不吵不闹，温柔又安静的，教着大家做纸花，什么样的纸到她手上，都能变幻一番出来。
看得出她技艺高超，但偏偏人家免费直播教学，从不带货，加上她乖巧出众的容貌，让网络友人们集体圈粉。
橘黄色的大片彩纸在周衿也的手上被轻易翻转变幻，引得观众评论区大呼自己手残党。
其实直播间大都也只是爱看，鲜少有人真正会学，只是零星的，偶有几个粉丝而已。
就是为了这几个想学的粉丝，周衿也放慢步骤，耐心的一点一点分解教学，直至评论区说学会，她才继续下一步。
直到最后一步完成，她放下剪刀，身后，是一簇簇黄色的石斛花，如真花般娇艳，栩栩如生。
在评论区一众的赞赏里，她摩挲着纸花的花叶，耷拉着眼睑，隐去眼下的所有情绪，缓缓开口，
“黄色系的石斛花，永远给人温暖向阳的感觉……”
“适合送给，慈爱的父亲。”
今年，她25岁，是个纸花艺师。
翌日，昏沉了一段时间的天气，终于迎来第一束阳光。
因为雨天已经好几宿没睡个好觉的周衿也，看着窗外放晴，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刚起床洗漱完，准备继续工作的她，瞄到一旁的手机嗡嗡震动。
点开一看，是妈妈。
因为下雨，已经好几天没回家的周衿也，接到了来自妈妈的电话。
“小衿啊，今天中午回不回来吃饭啊？”
周衿也的妈妈——温满君，在电话那头说道。
确实好几天没回家吃饭了，她回顾了一下手头上未完成的工作，最近接了个婚庆装扮的单。
前几天下雨，她窝在工作室，基本都完成了，只剩下一点，今天晚上应该也能完成。
犹豫下，她想了想，还是应下来。
“我回来吃的，妈妈。”
“不用做多了，晚上我回来工作，不在家吃。”她说
“好，早点回来，饭很快就好了。”
“嗯嗯。”
周衿也应下，挂了电话后，她草草收拾下台面，随即就拿上包，走到玄关，换鞋出门。
后来，决策失败受无数压力的父亲，终于在那个雨夜，被逼跳楼，虽然那群人因非法强行闯入他人住宅，得到了处罚，但她也永远失去了父亲。
自此周衿也最讨厌下雨天。
一到下雨，她就不再出门，而尽管如此，她还是会在雨天噩梦不断。
“啪嗒。”白色雨鞋接触湿润的柏油地，发出黏腻又清脆的声音，雨是停了，但偶尔经过树下，会有几滴混着树叶清香的水珠。
水滴落到周衿也袖子上，她抬头看看。
是栾树。
可惜一连几日的雨天，把它摧残得打了焉，不过结出的果实依旧是粉的讨喜。
半树葱茏半树秋。
秋天快要来了。
只是稍作停顿，周衿也继续走路，前往隔壁小区。
现在的家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她从十八岁开始打工，和妈妈一起还债，直到现在。
事业稍有成就后，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工作室，为了工作方便，平时她都住在工作室里。
23岁还完全部的债，她拿剩下来的钱，在淮城堪堪付了个首付，房子不大，只有九十多平，但终于在24岁半的时候，算是又有了一个家。
家离工作室不远，就在隔壁小区，周衿也时常回来。
“妈妈？”她用钥匙打开家门，边换鞋边喊。
温满君刚好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
“诶，小衿回来啦，快吃饭来。”她笑脸盈盈的，依旧温柔，从破产之后再没保养过的她，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
她把菜放在餐桌上，手指粗粝不堪，常年有些肿胀，买戒指都得大两个号了，这是在周衿也十七岁时候，为供她读书，一个人在外起早贪黑干活留下的。
温满君早些年学历并不高，加上多年未工作，在那个时候早已脱节，只能干些苦活。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苦活薪资高，来钱快。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年，但期间反复做活，手再也恢复不了原状。
为还债，为供她高考上学，妈妈吃了太多的苦。
“你先吃，妈妈今天还没拜佛，先念段经。”
周衿也拿上碗筷刚坐下来，就听见这样一句。
温满君说完，便独自走向大厅走道那的佛像处，虔诚祭拜。
周衿也早已习惯，自此爸爸出事之后，妈妈觉得一定是有钱的时候，善事做得不多，才会守不住钱财。
后来更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大厅走道处，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佛像，每天祭拜着。
做饭也是，温满君从不用荤油炒菜，桌上两荤两素，荤都是女儿爱吃的，红烧鸡翅和红烧肉，一看就是专门为了她做的。
平时除了她回来吃饭，母亲是鲜少吃肉的，倒不是吃不起，而是为了见佛的时候，显得更虔诚些。
这也是为什么周衿也平时工作再忙，也要常常抽出时间，回家吃饭的原因。
周衿也并不迷信，但也从不阻止温满君，对妈妈来说，在她工作忙碌的日子里，能有一个信仰支撑着，也不算太难过。
周衿也讨厌雨天，温满君常年向佛。
她知道，她们心里其实都有阴影，只是大家都在努力的，粉饰太平。
温满君很快拜完佛，这才坐下来，和周衿也一块吃饭。
和妈妈吃饭，是周衿也在平淡的日子里觉得最温馨的时刻。
期间就算妈妈多絮叨几句，她也全盘接受。
更何况她确实是最近直播得有些日夜颠倒……
“这孩子，你听见妈妈说话没啊，不要老是那么拼命工作，该歇的时候就多休息，身体重要。”
温满君敲敲周衿也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叮嘱。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丫头平时工作起来，简直是连轴转，命都不要了。
“我知道了妈，我今天完成这单，这段时间就不接新的了。”周衿也塞了一口红烧肉。
“这才对。”温满君满意了。
饭后，带上温满君洗的水果，她又踏上了回工作室的路。
刚走一半，接到了她的助理——阮溪的电话。
“喂，小溪，怎么了？”周衿也边走边吃，说着，还往嘴里塞了颗小番茄。
“衿也姐，公益活动办联系到我，说希昼小学负责人看到你的直播，想请你过去教小朋友折纸花。”
“教小朋友折纸花？可是学校不是应该有老师教课吗？找我做什么？”周衿也不解，她一没编制，二也不是教育行业，怎么会找她去做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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