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孤月高挂枝头，不是圆月，弯弯一枚，像是柔荑白玉手上一摸清澈的指甲盖，但多沾染些尘埃，灰蒙蒙的。
魏家祠堂内，烛火一闪一闪摇曳，火苗像是要被黑夜吞噬，点点火光照在沈令琛纠结，迷茫的面孔上。
与薛夫人不欢而散后，她又向雪落询问部分事宜，魏幼淇所处的这个时代让她吃一惊，面变色，像是无边海面上随着浪涛起起伏伏的一页小舟，远眺望不到海岸，抬头只有孤寂月色。
先皇在位时世风虽不淳朴，但也在儒家伦理内，而后先皇去世，幼帝继位，幼帝生身母亲曾今只是小小才人，一跃成为垂帘摄政的皇太后，大权在握。
胡太后想越过先帝元后，被朝臣非议，频频上书，只得作罢，后胡太后身边的太监支招，于是胡太后传出要以妾氏为贵，以庶出为尊的风声，再以雷霆手段，下圣旨，传至大夏各地。
初，口舌颇多，有甚者直言“胡太后此举废祖宗基业，污天地耳目”。然流血漂橹，后人人臣服，故而“庶庶道道”之观等，相继成风。
这混乱的世道比短暂的五代还要离谱，沈令琛也随父亲出过海，到过南洋，是见过天地，比寻常女子多些眼界，但面对此情况也还是一番愕然，不知所言。
孔孟之道，三纲五常，这是流传几千年的传统。
女子出嫁，十里红妆，也是研修几百代的风俗。
如今却是轻原配夫人，重外房妾氏，是对过往的颠倒，对历史的否认。
她已经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也不想去探究为何会如此，只想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这破世界，如何回家。
这究竟是不是一场虚幻梦，如若是梦，该如何梦醒，若不是，她是魏幼淇还是沈令琛。
她如今占据魏幼淇的躯体，却拥有沈令琛的灵魂。
庄生一梦，蝴蝶迷，究竟是庄生化蝶，还是蝶化庄生。
这是一局她下不赢的棋，一场看不透的局。
夜幕像是一场能暗地绞杀活人的酷刑，沈令琛只觉得通身发冷，手心冒着冷汗，像是冬日窗纸被寒气凝出的水珠，胸口上下起伏，她竭尽全力呼吸着，似乎是要证明她存在，她活着。
身体里的弦绷紧，像是古琴上调错的会发出误音的弦。
一阵料峭的秋风透过门缝，窗缝闯入来，发出呜呜声。
声有错，弦悄然崩塌，陨落。
沈令琛跌落在地，满脸痛苦，是秋日的离群孤雁，永远看不到同伴，回不了故乡。
泪夺目而出，她用袖口一把擦拭，拍拍身上的灰尘，宽慰自己，“走一步算一步。东坡先生可说过‘此心安处是吾乡。’”
屋外的分好似愈发凶猛，破开木门，席卷本就阴沉的室内，微弱的烛火如无根浮萍般四处漂泊，甚至有些看似灭火，实则下一瞬又死灰复燃。
呼啸的风声中遽然出现纸张交错摩挲声，跪坐的蒲团上多出几张布满字的白纸，风也停下来，好像是有人吹响停止的号角。
瞧见犹如不速之客闪现般的白纸，沈令琛双眉拧在一起，像是一团缠绕一起分不开的线球，双目中流露出不安与困惑，满脸疑惑地往周遭看了一圈，再瞧着这突然出现的白纸。
她走上前，蹲下身，拿起整齐放置的几张纸，感受到白纸的光滑，她暗想此纸应列是上品，怕是进贡的宣纸也没有这么好，能用此纸的绝非常人，
接着踱步到略微明亮些的烛光下，认真端详这未作任何编订，突然出现的纸张。
纸上写的字多为行书，部分字她有些不认识，不过照着上下文，大意还是明白。
2050年8月24日 天气：连绵细雨
近来实在颇为无聊，于是着手思索下一本书，阅读相关资料，其中有则小视频说古代女子以都是分嫡庶，尊崇嫡嫡道道，嫡女受尽宠爱，能嫁入高门，庶女则是处境低微，配小门小户；小妾需要向正牌夫人行妾礼，不能穿正红色的衣服，只有正室才能穿红色衣服。
看到这里，沈令琛尴尬一笑，一双眸子中眼白多于眼黑，只留下一点黑边。
她嘀咕着说：各时各地风俗有异，怎能一概论之。《太平广记》载有岭南教女躬庖厨，勤刀机，若是此作者知此不知如何感想呀。
蹙着眉，接着往下看过去。
可近来又有所发现，中有部分家族庶女得宠，小妾深受主君宠爱，且继位皇帝多为庶出，据此推出存在某段时间以庶出为贵，应不再流行“嫡嫡道道”，而是“庶庶道道”。故以此为灵感，准备创作一本小说，以“庶庶道道”为时代背景，讲述历史下女性的生存困境，体现时代的压迫和封建礼教对人的腐蚀。
读至此段，她只觉脑子里一团雾水，嫡庶之分虽各家存差，但克扣之举总是不利于家族名声，这“封建”一词也是无法明白作者含义，“封土建国”、“封藩建爵”何与礼教有关，这所言的腐蚀人又意指何呢？
口中反反复复念着“封建”二字，犹如贾岛的推敲二字，可是不够幸运，月色下的她并未厘清其概念，直得硬着头皮往下看去。
提笔写着，第一节展示小妾对夫人的压迫，故而设计发卖这一情节，展示夫人的可怜，赢得读者的同情。夫人被买入妓院后，是艺妓，卖身不卖艺。
中间的一段字被涂涂画画，只留下下面几句话。
不知为何，我笔下的小配角自己做出决定，救下了这个短篇女主薛夫人，让她不能去妓院了，那如何体现她的悲惨呢，思来想去，她重视名节，于是选择上吊，加上小妾并未得逞，选择纵火送她一程，这样就能体现时代在吃人。
夜已深，提笔至此。
所以这是来自2050年文人所写的话本子？
沈令琛脑海中发出这样的疑问，2050年好古怪的计时表述，所说的古代是指过去，那他/她就是生活在以后时期，这是来自后人的作品。
古有观棋烂柯，近有暮色还魂。
如今我的灵魂是传到这个话本中，还是这一切只是一场海市蜃楼，明日初日破晓，我就会醒来，重新做回沈令琛，而不是魏家的魏幼淇。
脑中闪烁着不同观点，像是把战国时期的百家辩论移置此，你来我往，尖峰相对。
这件事情处处透出古怪，像是炎炎沙漠突然暴雨，阴湿地久旱。
突然出现的纸张，奇怪的笔墨。
可如若是真的，那薛夫人的死局则是这几日发生，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能拿来验证真假。
她深深叹出的气，好似要吹灭这火光，眉头愈发拧成一团，像是浆洗局正两人合作将褥子绕几圈，要拧干它，比麻花还要多十来个结。
阖上双眸，她再细细琢磨纸上说的每一句话，写的每一个字。
不对，不对。
行文逻辑不通。
她睁开双眼，在这一座一座牌位面前来回踱步。
如若按照作者的意思走，薛夫人要悬梁自尽，哪为何又让张姨娘放火，一把火会将一切事物的痕迹磨平，读者又如何知道薛夫人是悬梁而亡，还是烈火烧身。
就算张姨娘执掌中馈，但内宅起火，她必定也难逃失察失职之罚，为了一个不受宠爱，且安分守己的薛夫人，这笔买卖是及其不划算的。
可今日她离开青玉轩，张姨娘狠毒的眸子，狰狞的表情，比黑夜的毒蛇还要危险，她的蛇信子早就凸出来，伸得极长，只待下一秒发起攻击，狩猎成功。
但薛夫人与她所占据身体的魏幼淇感情不深，怕是也没有什么母女深情，她刚被薛夫人冷脸训斥过要知规矩、懂进退，如今若是私自溜回去，怕是又会被薛夫人责备一番。
可雪落说过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当初要不是夫人拼了性命留下你，不然主君定会亲手杀死你。”
薛夫人如此重规矩的人，能为了女儿冲撞丈夫，不信传言，总是可取的。
再说自己被她责骂一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
人命比恩怨更重要。
沈令琛将那几张纸放入袖口，走至窗边，向外推开，暗暗查探祠堂附近可用人守着，见无人，她关上窗，轻手轻脚离开祠堂。
借着夜色，她踅手踅脚，像是融入这夜色，躲过婆子小厮的巡察，
虽从祠堂到苍湘阁的路，她只走过一遭，并不熟悉魏府布局，但多亏之前随着父亲出过海，船上的舵夫跟她讲过如何辨认方向；她自己也带人行商，行商自是要能辨路。
也是大致明白从祠堂到苍湘阁的路线。
行至苍湘阁，没有婆子小厮，服侍薛夫人和魏幼淇的只有雪落一人，好似是薛夫人喜清净，惯用旧人，张姨娘也故意苛待她们，例如每日的伙食，冬日的炭火，夏日的冰块。
连每月分发的银钱也常常缺斤少量，都是用薛夫人自己的嫁妆补贴生活。要不是薛夫人嫁妆丰厚，怕是两人早就活不到今日。
沈令琛正准备推开薛夫人的屋门，就听见里面发出一道刺耳的尖叫声。
声音里透出害怕，担忧。
不知里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难不成薛夫人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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