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朝,祈丰元年,蔚光帝当政,上京、迁水、密城、青原等二十余地遭逢大旱,颗粒无收,盐粮溢价数倍。
天京朝天门外,两排持械巡防营把朝天门一道堵得水泄不通。
只听“刺啦”一声,如撕开一条破布般尖锐发涩的,血柱喷涌而出,溅了巡防营士兵一脸的腥腐,一个面色发灰的年轻人睁目直直倒下。
“谁再敢上前来,他就是榜样——”目视一切的军官扶了扶头顶略大的长锋盔,拔剑道。
“你就让我们进去吧军爷!求你了,我们给你跪下了!”
“我们走了两个月才到了天京呐——”
一人的倒下只换取了片刻的寂静,随之一片哗然。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给口吃的吧。我给你们磕头啊!”脸上颈上都涂满土灰的妇人在石板地上磕出一个骇人的血洞,她胸前缠两圈麻布,一个睡着的孩子躺在其中。
她哭得极大声,惊动了旁边一个男子,他跪伏着过来,拨开妇人胸前的麻布,瞥了眼其中的孩子,悄悄对妇人道:“我也有个女娃,睡沉了,趁她们都睡着,我们换一换,至……至少我们都能活下去了。”
妇人瞪大着一双白蒙蒙的空洞,只是望着对面一双饥渴的眼睛,一动不动。
她拨开麻布,看了看自己的宝贝。
对面男人又道:“天京城不会给我们开门的!这样耗下去,大人小孩都是个死!”
妇人抹了抹眼下,然而那里并没有泪,只有三道干涩起皮的褶皱。
点了点头。
正阳门前,锦衣太监眼窝凹陷,眉目黛青,捏着嗓子宣读着徐徐展开的明黄圣旨:“皇后晏氏结同禁军统领镇国大将军晏思源,借旱灾投机,屯粮溢价,致使黎民遭难,朕心恸矣。且晏氏一族,购置兵胄,密运金陵,意图谋反。念及皇后多年相守之谊,废除后位,贬为庶人,赐鸩酒一杯。晏氏全族,查抄家产银契,男子皆问斩,妇孺流放长宁,终生不得回。”
又是这个梦: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爹爹,这句是什么意思?”
晏思源看着坐于自己书桌前高高举着书的小身影,被逗笑了。
“这句是说善战之人,先要做到自己不可战胜,然后静静等待可胜敌人的机会。”他的脸庞被风沙刻出深浅不一的坑洼,笑容在上面绽开。
一个美貌妇人端着一盘芙蓉千层酥跨入门槛,嗔怒道:“阿醴又不会去打仗,你净教她这些个兵法劳什子的作甚?”
晏醴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中,她还是少不更事的小丫头,每日偷偷往父亲的书房里钻,她喜欢看兵法,喜欢摆弄书房沙盘中的小人和小马。
母亲对此很是头疼,她不喜欢女儿沾染上这些舞刀弄剑的事,家中有一个上沙场就不明安危的人就够她担心了,她可就这一个女儿,只希望她平安长大,嫁与个门当户对的男子,过寻常人的一生。
晏醴常常做这样的梦……她叫晏醴,梦中的小女孩也叫晏醴。
一梦醒来,时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但是此刻,周遭的一切无不在提醒她:她只是个流犯!
京郊自在林,一队人马正艰难穿行,带头的衙役牵着马走在最前面,用绳子绑起来拖拉着几个满身血污,佝偻成一团的东西,近看才能看出是十几个已不成人形的流人。
狗叫一直充斥在晏醴的周围,一路上被狗撕扯着咬碎皮肉、掰断筋骨的撕裂声和惨叫声也在时刻提醒着她逃跑的下场。
就在她愣神时,一个长解展开腰间的鞭子,在积雨的泥坑里沾了沾水,刹那就抽向晏醴的小腹。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跌在泥地里,随后肺腑间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让她直不起身。
“起来!”
长解斥骂,又在她背上狠狠抽下一鞭。
晏醴吃痛,忍不住呻吟出来。
身前的长解听到声音却来了兴致:“声音挺好听,洗洗脸应是个小美人儿,不如跟了大爷?我保你一路上平平安安。”
长解见这浑身脏污的小丫头闻言依然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似乎并不拿他的话当回事,他刚要发怒。队伍前方却传来呵斥声,骑于马上的衙役对着这边怒呵,吓得他不敢再调笑,回到了队伍前方,对着衙役一番点头哈腰。
晏醴忍住剧痛,用手支撑着颤抖的双腿,从泥地里爬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景象天旋地转,她甩了甩头,抓着绳子继续往前走。
晏府屠家时,她在密道里躲了三天三夜,被官兵发现时已经晕死过去,醒来后就在这流放队伍里了。
流放队伍每日都有路程的标额,无论是石滩还是险峰都要一毫不差的走完,以确保在规定时日内到达巫咸山。
他们已走了两天,每个流人每日只发半块干硬发霉的馒头,灰褐色的糙面上长出白色的毛团,是从泔水桶里挖出来的珍珠。
流放从不是免于死罪的幸运,流放之路上的“自然损耗”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是饥饿,劳累,也可以是长解无缘无故的发泄或充作猎狗的磨齿骨头……
晏醴的视界刚刚恢复清明,忽感绳子后无人抓握,松垮沉了下去,接着就是“嘣”的砸地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晏醴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老妪倒在地上,头软软的歪下去。
此刻绳子上连着的仿若真是一串蚂蚱,无人敢动,只那绳子隐隐打着颤。
霎时,晏醴松开绳子扑过去,试探她的呼吸。长解闻声赶来,看着地上挣扎不起的两人蹙起了眉。
倏地,他从腰后掏出鞭子,一鞭子狠狠落在晏醴身上。
她不管疼痛,只是大声呼喊:“她还活着,还活着!救救她!”
长解踢了踢老妪的身体,见老妪没了反应,身体已比正常人更僵硬几分,长解朝老妪身上“呸”了一口,遂将地上的晏醴拽起来,拖着往前走。
晏醴此刻全身瘫软,已没了力气反抗挣扎,任由长解拖着她手上的绳索,地上尖锐的石子刺破她单薄的外衣,扎进她的血肉……
然而,她一动不动,好似一具丧失魂魄的傀儡,麻木了疼痛。
晏醴眼前全是那老妪的音容:那老妪是晏府的老嬷嬷。
她还记得,她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时,旁人都唤她“贱奴”,惟有嬷嬷记得她的名姓“苏息”。
后来,她一路摸爬滚打,成了晏府小姐的贴身丫头,旁人都尊称她一声“姑娘”,惟有嬷嬷,依旧叫她“苏息”。
晏府一朝败落,她与嬷嬷都没逃过流放巫咸山的命运。
流放途中,在她快要饿晕过去之际,嬷嬷把一小块馒头塞到她口中。
她道:“你还年轻,总要活下去。”
幸而她终于见到了第二日的太阳。
然而此刻,嬷嬷永远留在了这片泥沤里,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晏醴暗暗赌誓:“这样走下去是活不了的,要活着。”
暮色哀垂,月光将自在林的秃枝映得透出股股阴森,乌鸦在流放队伍上方盘旋哀鸣。
乌鸦的叫声格外寒凉,将歇班的驿卒们从睡梦中叫醒,一个长解骂了声:“妈的,真晦气!”
正是白日里调戏晏醴的那个长解。
长解向河边走去,刚准备解手,听到身后踩碎落叶的沙沙声,转身,拔抽出刀对准来人。
长解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正是晏醴。
刀尖抵在了她的面颊。倏地一滴血点从白淋淋的颊上掉落。
她佯装惊恐地瘫倒在地,“大人,我以为您白天说的还作数,这才……这才贸然来找您。”
长解收起防备,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丫头,放下心来。
他嘴角不自觉上翘:“当然作数,不过,你得让爷先爽一把。”
“只是,奴的身子脏了,恐误了大人雅兴,能否让奴先沐浴净身?”
少时与小姐在吏部尚书府中做客,她曾听那些舞女自称为“奴”侍候众官员,观察那些大人物的神情,好似十分受用,于是她有样学样。
晏醴眼眸深敛,长睫震颤,她扯下肩头衣襟。
少女发丝散落在肩,乱蓬蓬的耷拉下几绺,多了些迷离的滋味,在流人的囚衣下,灰尘蒙着的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让人着迷。
待梳洗过,会更加玲珑可人吧!驿卒咽了咽口水。
“那你就去河里简单洗洗,快些,别被长解发现。”
“大人不要看着奴,奴家会害羞。”
晏醴故作娇羞,说着将发上一根打磨过的树枝抽出。乌黑长发如瀑泄下,流转着月色的光点。
“且待奴收拾干净再好好伺候大人。”
长解想是年纪并不大,毛头小子骤得春光涌泄,怎能稳住心神?听见这话果然转过头去发春梦般暗笑。
他听着水流淋洗声回头看了几次。
少女白皙的肩颈在粼粼水波里显得更加潋滟,她一起一伏,随着水波漂起一点时,便隐隐约约露出些难言的魅惑。
此刻全然将贪婪之心摁压在即将跃起的胸腔,可口水都快掉到地上。
年纪这么小的美人儿他还是第一次尝试,胸中早已搔痒难耐。
莫名悸动,心脏跳跃的冲动终于被强迫着摁进胸腔里,他转过头,察看着周遭的动静。
这奇特的感觉让他不禁憧憬,像是被装在新岁的元旦礼物盒,幻想打开那一刻的起伏与暴烈。
渐渐的,不再有流水淋洗声了。应是洗完在梳洗打扮,准备给自己一个惊喜吧,他暗笑。
过了一刻钟,疑心终于比**占了上风。
他眸光一沉,拔刀回顾。
晚风吹拂泛起层层涟漪,河水中空荡荡,没了人影。
“遭了,中计了。”长解扔下刀,手忙脚乱扒拉出衣襟里配备的鸣镝,来不及思虑,放出了鸣镝……
负责押送流放队伍的衙役寻着鸣镝在天空中绽开的火光赶来。
长解喘着粗气跑来,磕磕绊绊道:“报告大人,小的刚才听到这个方向有动静,连忙赶来查看,却发现逆臣府中那个流人正泅水逃脱,这……这才发出鸣镝,被她跑了。”
“那你怎么不追?少跟我玩花,定是你无能,被她给耍了,蠢货!”
衙役唾一口沫星子,飞到长解脸上,看穿他因心虚而闪避的小心思。
“逆臣府中找到那个可是个要紧货,锦衣官吩咐过了,她只有死路一条。你今天要是找不到她的尸首,明天——你老娘就能看见你的尸首!”
衙役一脚将那长解踹下了河:“留十人在这看守,其他人都去给我找!”
“你……最好祈祷能找到那小贱蹄子。”衙役鞭马而去。
夜风沉闷,却吹动岸边树叶沙沙。自在林中有异响,极弱,是陈年落叶干枯后被踩成碎渣的声音。
单薄的身影在自在林中穿梭,衣物湿哒哒黏在身上。
她在树林遮蔽处驻足,将衣角卷作一团,拧干衣上的水渍。拾起几片树叶,将那片湿漉漉的土地遮盖住。
足底却穿来阵阵刺痛,由下而上钻到她的全身。
忆起刚才被河底的锐物刺破,方才不显,如今停下脚步才感受到这噬足之痛。
连日的饥饿和疲乏已让她筋疲力尽,身上的伤被水浸泡过,一阵阵痛楚袭来。
她往前跑。
尽量选择铺满落叶的地方走,才最不容易留下脚印。
却不知后背的伤口早已裂开,大滴大滴的血珠淌下来,落在枯黄得有些惨白的叶子上,留下了“脚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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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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