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斟随手捡起手边铁架台上搭着的白色帕子擦了擦手,扔了那帕子迈步走出营帐,对门口守着的两个小兵说道:“给他处理一下,别让他死了。”
小兵赶忙进了营帐准备给里面的土匪头子处理伤口,年轻的小兵刚迈进去一步就被吓傻了。
血流顺着凹凸不平的石头地流到他们脚下,原本待在笼子里的土匪被倒挂着。
他的手臂和胸膛全部被血染红,一道丑陋而扭曲的刀疤从大腿根蔓延到胸腹,一看就是用钝刀一点一点戳进他的皮肉生生剌开的。
另一个老兵拍拍小兵的肩膀,叹了口气。
“唉,常规操作了,习惯习惯。”
小兵还是不敢置信的颤颤巍巍道:“这……这是常规操作?”
老兵已经上手要把倒挂的人放下来了。
“这已是霍副尉手下留情了,你看这刀口并不深,否则他怎还有活路?”
小兵震惊的嘴都合不拢。
此刻霍斟正坐于自己营帐思考着那土匪头子说的话,他将带血的衣物换下后只穿一件白色里衣,阳光透过帐布打进来,隐隐约约能看见他坚实有力的胸膛,肌肉分明。
昨夜,那土匪头子又招了些别的细节,他说那名自称是京官师爷的人,曾被端水丫鬟看见过真容,据说,他右面脸颊上有颗大痣,眼睛是上挑的丹凤眼。
他,会是谁的人呢?有谁想置南阳军于死地?
霍斟在记忆里搜罗了一圈,他所接触过的武官家臣都没有这个特征,他平常也不怎么出军营与同僚往来,熟络的人脉也很有限,更别说官阶比他高的大臣。
看来,还需要调查了。
“赤丹。”霍斟朝门外叫道。
话音未落,一个身披暗纹红裳的冷峻少年快步走进营帐,他英挺的剑眉横飞,细长的黑眸蕴藏着无端锐利。
少年名叫赤丹,是霍斟的副手,也是他培养的唯一亲信。
赤丹是他年少征战时在一荒废村落捡到的孩子,这么多年一直养在军中。
当时的赤丹还只到他的胸膛,如今却是能与他齐高了。
在朝为官总有不便之处,大多官员都会培养亲信家臣等。
据说丞相府中就住着千余名家臣谋士,他提拔的亲信更是遍布朝野,朝中人纷纷效仿开始大量豢养家臣,像霍斟这样只有赤丹一个亲信的武官也确实没谁了。
毕竟在大乾境内,武官不比文臣,不受朝廷器重,况霍斟官低人微,也就在南阳军中还能说得上话,这么多年能够培养出赤丹一个极其忠心的亲信已经很是不易,而且他心不在朝廷纷争,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眼线。
他向正拭手的霍斟微一拱手道:“主人,有何吩咐?”动作清脆简洁。
霍斟抬眼瞧了瞧少年身上的暗红衣裳。
“跟你说了在军营要穿统一甲胄,不要太打眼。”
赤丹撅起嘴,摇头,委屈道:“不要。穿赤色习惯了。”
霍斟回归正题:“罢了,你现在回京去查查哪个贵臣府上家臣右颊有大痣,生得丹凤眼。低调行事。”
赤丹不言有他,又一拱手道:“是。”随即就利落退出门去。
此时此刻,天京城内,繁复装点的高门华府内。
一仆从打扮的中年男子携风尘,轻车熟路冲进第四进后院书房。
大门倏地大开,风沙卷进室内。书房内布置古朴,一尘不染,染着一炉梨香,就着书墨香,室中人手中的书被吹翻两页,他皱了皱眉。
闯进来的家仆作揖禀告:“济源城外事,落空了!”
坐于书案前的男子发须掺白,面容却不掩姣好,看得出年轻时俊朗舒展的眉眼,岁月留下的痕迹彰显着沧桑,似墨水里白衣划舟。尤其内眼角下一颗美人痣恰似珠泪,多添些使人垂怜之情。
锦衣华冠,是天京城中的贵人。
他抬头,一个凌目扫过来。
作揖家仆一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急忙将书房门轻轻关上。
径直跪下,以手撑地,俯头一扣。
“你是我身边的老人了,与你同入府的同年,死的死伤的伤,堪用之人还剩几个。”贵人笔墨轻点,指尖巧妙用力,宣纸上旋转绽开一朵睡莲,“作画,笔法技巧倒是其次,若失了平心、静气、修身、养德之能——才是真真落了空。”
叩头家仆额头堪堪离开手背,抬起一角,只敢露出两只眼睛,急道:“可是……济源城里……”
座上男子正为睡莲描画长茎,长到水面下:“既然他们已经到了济源城,既定之事是瞒不住的。告知衣巷,弃车保帅吧。”
“是!”家仆直起身子,告退。
纸上睡莲正生长着长茎,茎下有根,看不清楚,深深埋在污泥里。水面下泥沤污浊,水面上洁白如玉,分明是两般世界。
“到北境的路还长着呢……”
突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风扫树叶声中听得格外分明。
“谁?!”男子放下笔。
“官人,是我。”未见其人,细腻婉转之声便透过门缝来,带着音律般动耳,“我可以进来吗?”
“嵋儿,快进来。”
只见房门柔柔打开,飞进几片桃花瓣,旋转翩飞,正落到纸上睡莲的金黄蕊心。
只见,一女子着浅粉蝉翼纱裙,幽黑素发未戴珠钗,只一偶间飞落的桃花花瓣点缀,更衬得出水芙蓉。薄唇点珠,鼻尖微红,特别是那一双上翘的凤眼,只看一眼就能将人七魂勾去三魄。
这双眼,这张脸,太过熟悉。
如果霍斟此刻站在这,一定能一眼认出,她就是琉璃樽画卷中的那个女子——他的母亲,沈若嵋。
她端一金镶玉托盘,施施然朝着上座走来,素手端上一碗芙蓉羹。
沈若嵋看向案上铺展开的一幅出水芙蓉图,一朵睡莲刚刚落成,笑道:“官人还未用早食,我做了碗芙蓉羹,倒正好合了官人的心思。”
“嵋儿与我心有灵犀。”男子搂过沈若嵋,让她坐于自己腿上。
沈若嵋仔细端详起这幅未完成的出水芙蓉图,玉指轻点莲花托,道:“整朵莲花含羞待放,似少女娇羞,给人以舒缓之感。唯独这里!似乎用笔刚进些。”她转过头,抚上男子脸颊,“官人有了烦心事吗?”
男子温柔浅笑,玉面书生的儒雅中竟突然掺杂了侵略之色。
“南阳军……”感受到女子抚上自己脸颊的指尖一颤,他继续道,“遇袭了。”
沈若嵋的眼睑忽展,抚在男人脸上的手渐渐下滑。
男人一把抓住她欲下滑的手,贴于自己脸颊,用颊蹭一蹭她的手。
好笑道:“瞧你这样子!我还没说完呢,他没事,南阳军也没事,不过是沿路不知好歹的贼匪打劫,竟打起了朝廷军队的主意,不得好死的。”
“他……真的没事吗?”沈若嵋眼睛忽眨,欲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腰肢被男子的大掌紧紧箍着,根本无法逃出。
“你不信我吗?”男子道,“这么多年,若不是我为他打点上下,就凭他的出身,哪怕在战场上为了救主帅被砍断双手双脚都升不了这么快!有哪个武将能像洪淮斌那么幸运,救了个中南都指挥使就青云直上了。”
沈若嵋急忙反驳:“斟儿他,才及我腰高就上了战场,从伙头兵做到马卒,到斥候,一路拼杀过来才是区区五品,功名不是假的,是他拿着命搏出来的啊!这么多年他屡立奇功,连九层台都知道了他的名姓,官人怎么能如此说……”
男子搂着她的手松了松,道:“对,功劳是他自己搏出来的,名利场却哪是那么好混的。大乾与陈凉不一样,武将在大乾朝廷历来是众矢之的。别的不说,就凭他当年烧光玉溟山,屠戮万俟王连带山下村镇六百人!就算平了万俟王叛乱,也是犯了帝王家大忌讳!只落得个仵官鬼将军的名声还能保住这官位已是我费劲心思打点的结果啊。”
“你我都知道他放火屠戮那是因为……”沈若嵋话未尽,被男子厉目打断。
她放柔语气,温软走到男子身后,为他揉肩,缓缓道:“是,奴家愚钝浅陋,官人为了我夙愿,对斟儿用心良苦。来世,定要化作枝头鹊,岁岁朝朝为官人报喜。”
男子抚上她的手,渐渐紧缩,攥的生疼,她皱了皱眉,又坦然回握。
济源城外暂时驻营地,主帅帐。
霍斟向洪淮斌禀报过后,洪淮斌只是淡淡点头,早有预料的样子。
朝中有人想要南阳军不能抵达北姑,甚至想让他们全军覆灭在半道上,这才假借山匪之手,将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伪装成意外。
一次不成定还有下次,他们防住了这次的袭击,难保下次不会更凶险。
如今赤丹走了,军中就剩霍斟一人为营,然而危机四伏。
手腕上的纱布有些松动,摩擦着他的伤口,隐隐的痛痒感才让他渐渐转移了注意力。
霍斟早已将受伤这种小事视之如常,又将腕间纱布绑的结拆了,紧紧又系了一遍。
他看着那个自己系的丑陋的结又想起昨晚晏醴说“他们也会疼啊,当然要温柔一点”,他脑海中竟浮现起晏醴给旁人上药边上边吹的画面,一股无名火又横冲上头。
他似是意识到自己不对劲的情绪,一股劲压抑下来,让自己镇静下来。
晏醴骑着银子,哒哒哒的跟着进城的随行队伍,小红马在一群高头大黑马中显得尤为突兀。
偏偏银子还是个社交小达马,它这几天见到这么多与它长得不同的哥哥姐姐,本就极为兴奋。
银子一会儿歪歪头去碰碰并行的黑鬃毛哥哥,一会儿又甩甩尾巴给后面的灰鬃毛叔叔擦擦脸。
他们驻营的地方离城里并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城门,城门口的官兵得到了指令,一见南阳军的腰牌就给他们放了行。
晏醴仰头看着这座气派敦实的灰青色砖墙城门,上刻三个朱红大字“济源城”。
城门的气派与否往往能反应这座城池的家底是否殷实。
晏醴见这青灰砌砖、朱红作字、绵延横断的巨大城门便觉这座城定是极为殷实富足的,想来不会缺药材。
听莫喜说,几乎垄断大乾药材销路的长卿堂的总堂就坐落在济源城。
一行人进了城却皆是吃了一惊,原本足够并行两辆马车有余的宽敞主街,如今行道两旁都挤满了铺着草席的乞丐,竟是一辆马车都只能艰难前行。
这些乞丐皆破衣烂衫,脚上有草鞋的人都没几个,穿着鞋的人却不知道是哪里捡来的草鞋,一只大一只小,有的人只剩一只鞋。
女人抱着孩子袒胸露乳的在喂奶,孩子似乎吸不出奶了,哇哇大哭。
男人则举着一个碎掉一块瓷片的饭碗向过路人乞讨饭食和银子。
他磕头磕的极响,额上早就青一块红一块,露出血肉,仍不停的朝一位衣冠整齐的过路男子磕头。
过路男子不理,逃也似的径直走开,走了一段还不忘回头啐口唾沫,骂道:“滚开!”
“要不是你们这些外乡乞丐,怎会搅得济源城鸡犬不宁!”
晏醴被这景象怔住了,她下马凑近一个行乞的妇人问道:“大婶,你们可是难民?”
谁知,妇人知道她是与官兵一伙进来的,一见她靠近,还没等晏醴说完卷起草席就跑到墙角去了,倒像是在躲瘟神。
晏醴疑惑挠挠头,“我……长得也不像瘟神吧。”
她又拉住一个穿着整齐的过路行人,因这人一看就像是本地人,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道:“这位大哥,我是来投奔亲戚的,济源城这是发生什么了?”
过路人没看到她从那一队官兵中出来,见她只是个小姑娘也不设防,道:“都是这伙从南方来的难民!这几天把济源搞得……唉,你看,这都成什么样了,家家户户白天夜里都得紧闭家门!我这出来买米买面也要抓紧回去了”
旁边一个大娘听闻,也过来说一嘴:“是啊!要不是我们官老爷心软把他们放进来,他们现在早不知道死哪去了,非但不知知恩图报,竟还敢在济源放火杀人呐!”
晏醴拉住这大娘追问:“放火杀人是怎么回事?”
大娘连连叹气:“哎呀,前天夜里,就在连庆巷邵家,那当家的男人一进院听见女人在屋里尖叫,推开门去竟看到一个小乞丐正在与他家媳妇做那……做那不耻之事呐!他气急了扑上前去,竟被那小乞丐一刀捅死了咦咦咦,真骇人呐!那小混账不仅杀了人还放火要毁尸灭迹,连着三座宅子都被烧了,那混账趁火跑了,都不知道找谁赔!咦真是晦气呐!”
晏醴追问:“可人都死了,这事的来龙去脉是怎么传出来的?”
大娘道:“说来也奇了,那邵家媳妇竟活着逃出来了,就是她跑去报的官,唉……可惜失了贞洁,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晏醴不由得惊了一惊。
难道女子失了贞洁就该死吗?
在这世间的规则里,女子的贞洁固然是比天大,可好不容易从阎王手里捡回一条命落在旁人眼中,竟还不如一死。
这种从古流传众口铄金的论调真的是对的吗?她从不觉得。有什么能比性命还重要!漂泊这么多年,她早明白,对于她们这些达官贵人眼中的“贱民”来说,只要能活下去什么都不重要。
而仍然有千千万万女子受困其中,这种境况如果不能得到改变,也许会持续几百上千年,也许女子的命运会越来越悲苦,偏见是无形的桎梏。
大娘走远了,晏醴也上了马随队伍一道缓缓走着,两旁的难民见了他们这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小队伍竟也避如洪水猛兽,纷纷四下逃跑退到墙根。
晏醴被流民们张皇的神情注视的毛骨悚然,她此刻骑在马背上格外瞩目,在流民眼中仿若什么骇世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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