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的那一刻,水漫过视线、鼻耳,越下沉,越黑暗的世界,忽然就安静了。
潜水,闭气,夜能视物,是雁洄从小必须要练的。她的身体在水中像柔软的绸缎,自如地延伸,漂泊。
本就不够宽展的水洞,搅动的水流反弹在岩壁,震下沉积的淤泥。
犹如一场无声风暴,弥散开。
“小雁洄,要在岸上哩。”
“小雁洄,别下水哟。”
“小雁洄,小雁洄……”
那似是而非的话语,反而喧嚣不绝。
她继续下潜。
地下河很冷,像冰刺在骨缝。真的。
然后,穿越“风暴”,她看到一双泛着幽光的眼睛。以为是幻觉,她试图看清,却只有一只灰白的手。
手臂修长,手掌很大,即使手指蜷着。
雁洄握紧那只手。
出水,踏在实地,雁洄眼前昏了好一会。
雨声中,听到有人在那叫嚷:“你说不保全尸,但也不能随便拉个充数吧!这哪来的野、野尸啊!”
“他不是你大哥?”
“这人这么大体格,又如此高,我大哥只是个小个子,哪里是啰!”
雁洄根本不知道她拖上来的是个什么东西,眼前光线慢慢重聚,她似乎又看到一双眼睛。
这雨是当真的没完没了,雁洄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实际是,地面躺着一个年轻男子,双眼紧闭,衣裳有撕裂,身上皮肤都是擦伤,无一处完好。
还有她精心喂养的白鳝,已经被鱼钩深入喉腹,软瘫着,彻底没有生机。
另一边高访在发愁,现下可哪里是好,明明是意外,现在牵扯出一具不知名尸,该怎么上报啊?
而且这尸,不肿不胀,五官刻画般分明,瞧着竟莫名地有生气。
欠条也打了,遗体却没捞到,委托人不依不饶起来。
“反正是一具尸,早寻晚寻有什么区别?”雁洄冷冷开口,“我答应了你,你就等着即可。”
跟自己无关了,从山得了信,哆哆嗦嗦地快步离开。
白鳝半身还搭在尸体上,雁洄轻轻地拿起来,抱在怀里。正欲起身,衣摆被拽住。
地上的尸体突然睁开眼,直视下着雨的天空。
高访吓得尖叫,“我靠!我靠!这他么什么、什么玩意!还会动!”
水里看不真,这只手掌确实宽大。雁洄抽出自己衣摆,不在意地道:“溺水的人,死前有口人气,动一下怎么了。”
雁洄将白鳝放进鱼箱,着手收拾自己物品。
“你说过、说党的春风,说这世上没、没那么多的灵。”高访怕她丢下自己,怂孬了,“唯物主义者是不相信超脱认知之外的事,他能眨眼又会动,权当算个人,你既然钓上来……也……也要担几分责吧?”
“处理无名尸,查验身份信息,是你们公安的事,与我无关。”雁洄不理会他,带好物品,径自走了。
“可这……偏偏也不像尸啊!”高访无法说服自己,当那是死物,特别是当“尸”猛地坐起来时。
天啊!一雷霹死我吧!高访心里哀嚎,前去求雁洄。
“雁洄,雁洄,小雁同志……”
好冷,雨越落到身上,寒气更进骨一分。雁洄扭头瞪高访,“先把‘他‘驮回警局。”
“是是是!”高访小鸡啄米般点头。
雁洄托住尸体腋下,高访去抬腿,两人将其面向下地压在摩托车后座上。因为这个僵硬的九十度姿势,卡得正好,不需要再用绳子固定。
车是坐不了了,雁洄只能冒雨走回去。
淋了半晌,高访虽然骑着车,但也着实有点吃不消,“小雁同志,要不先找个地方遮雨吧!”
雁洄抬头看天,朦朦雾雾,雨一直在下。
遮什么,早湿透了。
*
第二天是个晴天。
阳光温暖,空气干燥。
雁洄受了凉,打着喷嚏去开铺。
“喵~”
“喵咪,昨晚你又去哪玩……了。”
地苏河又涨水了,灿灿闪光,所以雁洄觉得她可能眼花。
然而,现在这副景象,是她家狸花猫正蜷缩在昨天那具尸的脚旁。歪着脑袋,慵懒舒坦得很。
就在她家渔具铺的门角边!!
雁洄努力平息心情,露出个僵笑,弯腰去揪狸花猫后颈那撮毛。
起身时,薄荷香袋不知怎么就勾在“尸”手里,她干脆解下,猫扔屋里,香袋丢外头。
今天这铺是开不了了,雁洄心里那股闷,又给激起。
恰好高访骑摩托,黑烟滚滚地赶来。
雁洄抱臂下巴一扬,审问的语气, “联防员同志,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小雁同志,你先别气,听我说。”高访也着凉了,一整晚睡不好,眼袋又肿又青。
“行,你讲。”
“ 昨晚回地苏,你刚进家门,这尸体就掉下车,怎么也抬不上去,像故意留这似的。我是真没辙了,只能……”
没有意识的尸,哪来的故意?
雁洄嗤笑,“你既然没辙,我去找支书,让他来处理。”
高访脸色更难看了,这样一来影响工作评分,转正更没戏。他连连担保今天就给弄走。
入夜后,尸体消失不见,雁洄以为高访处理好了。
而另一边高访上报后,不放心来看。没发现尸体,以为是乡支书先行一步。
各自就这样误解着错开。
地苏的屋舍,无一不悬起灯。
雁洄习惯了黑暗,如常地通过走廊,开最后一道门。
阶下其实是一个暗河窗口,不过洞厅未完全坍塌。当初阿公就是看中了这个空间,依峰而建了这座房子,方便圈养白鳝。
白鳝性独,好食腐肉,但是再饥饿,它们都不会主动啃食同伴。
昨天死去的白鳝就放在石池,有水浸润,没有变僵硬。
暗河涌淌着,水波沉浮。
雁洄将白鳝取出,弯腰放进河水中,“回去吧,回你来时之处。”
水流打着漩,带着白鳝漂转回来。雁洄用手把它推向中央,轻声道:“别怨着不走,我会赎我的罪。”
话音刚落,白鳝就被洄流卷进地下河,被带走了。
雁洄喂饱了其他白鳝,才回卧室睡觉。
后半夜,雁洄被几声巨响吵醒,刚出房门,就嗅到不对劲。
风穿堂而过,月光映进厅来。
厅门居然倒了!
雁洄立马揣了把匕首,跑进地下溶洞。
洞内响彻着鱼群的躁动不安,越下台阶,腥腐气搅得越浑。
雁洄拨开匕首,悄悄走近。
石池里面,她模糊看到一个灰白的长影,有四肢,两手好像垂在池外。她举起匕首,随时准备刺下去。
在黑夜最浅的颜色是黄色,很易分辨。雁洄的香袋就是黄色的,穗穗因为年久毛躁,被她胡乱地编成麻花。
雁洄看出,池外挂着的分明是她白天丢弃的香袋。她紧握住匕首,脚步侧移,窥视到一双眼睛。
发着幽光,像夜晚猎食状态的兽眼。
此时,雁洄无比确定,石池里的是今天消失的那具尸。
也或许,不是尸。
久久地对峙,“他”迟迟未动作。
血腥气越来越浓,空气浑浊到雁洄无法呼吸,几欲呕吐。
白鳝反而不再暴戾,悠然地浮游。
雁洄养了它们很久,熟知它们的脾性,那是一种满足到安逸的状态。因为食物的限制,它们许久不这样了。
“他”,到底是什么?
恍恍惚惚,天亮了。
微微的光透进走廊,映着溶洞,雁洄看得更清楚:
他依旧睁着眼,面庞给人一种雕刻的僵硬感,胸前没有起伏,感觉不到呼吸。浑身的伤口淌着黑水,石池里的液体也由原先的淡红,变成深暗。
这些就是令雁洄作呕的来源。
雁洄审判地注视着他,屏息,忽急步上前并挥刀刺下。
刃尖堪堪停在眼睫前,而他的瞳孔纹丝不动。
片刻后,雁洄收刀,她终于受不了那味,退出溶洞。
当站在院子中,感受这穿了又穿的穿堂风,呼呼地直来直去。
空气是清新,可也是雁洄昨晚眼拙,因为她家渔具铺巨重的榆木门也被卸了。
雁洄仰天重重吁出一口气,暴躁到浑身发麻,没完没了了!!
钓尸失败,拖尸抬尸,出现在渔具铺的尸,私闯拆家的尸……
活了二十二年,雁洄从未如此狼狈和莫名其妙。
和委托人约定的时间是今天,再耽误不得,雁洄将重心放在正事上。
先把厅门装起来,虽费了大劲,总算安上了。渔具铺的门她没办法,太重了,只能去找附近的人帮忙。
所幸遇到出田的阿伯,还带了阿婶一起帮忙抬门,也终于给装好了。
雁洄不得不再次进地下溶洞,取出一条白鳝,然后马不停蹄收拾出门。
后院门窗都锁了,狸花猫外出捕食回来,进不去,便就地享用奄奄一息的田鼠。
吃着吃着,它突然耸起脖颈,猫眼警惕地盯住屋内某个地方。
而溶洞内,鱼群再次躁动起来。
嗒——嗒——嗒——
一个木讷的身影,挪着脚步,一阶一阶地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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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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