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外的天是逼近走廊的，安仲影碎步被拽到大步，刚踏出五楼楼梯，萨克斯曲悠然回荡。
“快，老师下班了！”
周世梅向下抓，攥紧手中的手，路过的班级窗内的教室一个接一个，安仲影偏头瞥向另一侧。
树木不断退后变化，拼出寂静。忽然一阵风，国旗台下的红领巾定在空中。
那有个人，
直立着，一动不动，像是木偶，仔细看过去——又一波树叶流走，勉强带走木讷，露出清澈眼眸。
他的嘴巴在动。
安仲影斜向栏杆，探头，却撞上周世梅的背后。红木门连敲三下，喘息和叮嘱一齐融进萨克斯中。
“记住，问你你就答，给李老师留个好印象。”
门开了，互相恍然点头，进门和茶水免过后立刻转向今天的话题主人公。
“安仲影，是吗？”李老师温柔道。
“对，安仲影。”周世梅还是忍不住帮着回，“我是她的姨妈，她的监护人。”
李老师推了下眼镜，收回目光，说：“大致情况我都了解，之前转过学，现在来上五年级。但我看说，小姑娘之前休学过一段时间？如果是生病的话，家长还是告知一下为好……”
“不是——”
周世梅突然急促，对上目光又转向不方便听到的人。李老师明白后退了一步，红木门嘎吱声赶人，安仲影不等被拍下肩膀，自然背过了身。
周世梅跟着回头，溢出心疼，但还是走进了办公室，掩上了门。
萨克斯缓慢悠长，夹杂细碎的谈话声。
好像流走的时间，空荡的寂寞，一个人的恐惧。
“……走得很突然，才六岁……”
安仲影慢慢走开。
天边的云像死人脸上的灰白，徘徊上空，压抑尘埃。
她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步子又把她带到了国旗台，那个木偶一样的人还在那儿。
他好像也被蒙上阴霾，手里拿了个文件夹，读读停停，闭眼背背。片刻，他走下国旗台又上来，鞠躬，和刚才一样一动不动，但嘴巴动着。
没有木讷，是麻木，不是清澈，是怔住。
他忘词了。
安仲影转过身，搭上栏杆，成为看不见的听众。他们之间隔着萨克斯，萨克斯下的文件夹开开合合，逐渐频繁。
然后，他摔在了地上。
文件夹滑下国旗台，裂了，阴沉的天，风突然变大，掀开里面的稿纸，带走好远。
她看着它努力地飞，他大步地追，划动着风，一把抓住。
红领巾缠在脖子上。
他没有管，只是低着头，肩膀突然起伏，锁骨一深一浅，他回到国旗台，一下子坐下，埋头在臂弯，偏向一个方向。
……他，哭了？
垂在腿间的文件夹掉在地上，他抓着脑袋，两只手抱着，肩膀一颤一抖。
他应该是哭得很痛，脚下的地砖一滴一滴印成深色，很快渗满。
——是雨。
他伸了下手，突然抬头，却被楼上的目光拦住。
那一道闪电不偏不倚，刚好劈开教学楼后的天。
安仲影没有退步，她怔住了，看清了悬在眸中的泪，还有见到她在的意外。
他们定在雨中和萨克斯的尾声中，在周世梅喊她回家的名字中突然结束。
她往回走，跑了几步，回了下头，他侧过脸，好像一直在跟她。只是等她下到另一层，再抬头，雨没下起来，国旗台也空了。
“安仲影？”李老师突然扭头，“周一升旗，想来你就来，反正这学期也快结束了，下周考试，你看你能不能来参加。”
安仲影想了想，点点头。周世梅见她没有回答，连忙说：“可以的，她可乖可自觉了，老师不用担心，学习都跟得上。”
“那就好。”李老师继续下楼，周世梅也跟上，“我看小姑娘也不爱说话，到时候我把班长调到她旁边，有什么事可以带带她。”
“真是谢谢李老师，麻烦您了。”周世梅说。
三人前后走出楼道，拐进风口的长廊，安仲影不经意间抬头。
——是刚刚国旗台下的那个人。
他还没走，他也要走，她在耳边划了个月牙，带走唇边的碎发，只是她们在前，这个人明显顿了一下。
这一下，天上的一滴雨，刚好落中脸颊，好像刚才含着的泪，终于划下。
安仲影步子慢了慢，多看了一眼。
男生赶紧擦了擦。
紧接着，雨点变大。
“小影，下雨了！”周世梅在前面喊。她转身躲进长廊，李老师也一起回头。
“诶甜甜，你还没走啊？”
安仲影跟着一声轻“嗯”扭头，那人从身后走到身旁不远，凝望突然拉近。
他应该是去洗脸了，耳朵下有未擦干的潮湿，没有一点哭过的痕迹，可能是甜丝丝的名字，人也像是药裹了一层糖衣。
“演讲稿准备得怎么样啦？带伞了吗？”李老师一拍脑袋发愁，“这可怎么办呢，下雨了，菜也没买，晚上吃什么呢？”
周世梅准备撑伞的手突然松下。
“来来来，老师！我知道花里路那儿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可好吃了！走吧，一起！”
李老师早就摆好手势，听完话立刻摇头，“不用不用，我这还有昨天的饭呢！”
“哎呀没事，走吧！”
“不用不用——”
安仲影早早眺望雨幕。
她知道这样的对话开始了就很难结束。
她开始环顾四周，上面贴着美术课优秀作品，歌唱团比赛成绩，优秀标兵榜，以及，以及，以及那个学习标兵——
她抬头研究了会儿，回头瞄，没错，就是他。只是他没笑，照片里是笑的，名字是童恬熠，甜甜应该就是这个“恬”。
这个恬还站在这儿，不知道在等什么，可能因为刚才的话他还没回答，也可能是觉得自己不能先走。
他确实安静得看不出想着什么，淡定的像是什么事都游刃有余，但其实……
她向上看，对上这个不确定的眼神，他飘走了，垂下那洗去的泪眼。
有些事也是会扛不住的。
安仲影低下头，无声叹息，再抬头时，迎上了所有人的目光。
“怎么样，小影，就这么办吧？”
“放心，我们大队长，可靠着呢。”
她不清楚周世梅和李老师在说什么，这个恬好像也在等她回话。
“是这样的，”周世梅走过来搭上她的肩膀，“我跟李老师去吃饭，但她没带伞，你要去吗？”
摇头。
“那你就先回家。”周世梅回头示意这个恬和他的伞，又回来看看她，“行吗？”
她明白了，原来是要借伞。
这个恬走到长廊边，解开伞扣，撑了下伞，犹犹豫豫，她点了点头，迈上步子，跟了过去。
划在上空的一刻，安仲影刚好跨进雨中，海里街小学外是一条很窄的道，只有左右，这个恬什么也没问，却走对了方向。
他应该是被嘱咐过了。她想。
雨越来越急，哗啦哗啦，压低小卖铺的棚子，混进有点浑浊的河水，流在地上打圈，吧嚓吧嚓。
有点单调了。
风来了。
伞突然倾斜，用力拉正，又被带歪。抵住的食指勾住，微微发白。
她抬起手，随即又一瓢泼，灌灭了风。
“这雨，跟哭了一场似的。”
他突然说话了，混在雨中很轻，避在伞下却清。她斜上目光，偏了偏头，不是单单形容天气的神情。
他还带着护腕，浅灰浸成了深灰，她碰了一下伞，推了推，柳叶扫过伞面，正了。
他反应着，一下一下回头，她想起了一件事。
“请问你是，你们班班长吗？”
他看着她，眨了下眼，点头。
“是。”
雨仍在下。
河边房屋沉睡，跳出一盏明灯，人影朦胧，前路模糊，隔绝在伞下。
突然，雨声被踩断，听上像一群人的步伐，她没在意，只是伞动了一下，抬高，连带着人一同停下。
她回头，见到紧张的目光，再一瞥，路被拦了。
三个走不了直线的家伙，等候多时，露出凶光。旁边的伞退了半步又止住，手抓了下两侧的兜，什么也没有。
他着急要说什么，水花突然变快。他回头，三人追来，凭着体感，推伞过去，稳没稳住转身就跑。
“恬恬——！”
她还没反应过来，但懂了意思，脱口而出。
前方步子蓦地停下，回头惊讶，只是很快被雨水打散，留下湿漉漉的背影。
三人很快追过，溅起一身水花，其中一个露文身的，撞了她的伞，还吐出烟头。
安仲影蹙了下眉。
片刻，拉远些距离，她跟了上去，拐进一个小巷。
两侧墙遮天，地上的砖存水，看样子是一片陈年已久的低矮瓦房，大部分已经废弃。
她跟着三人，听见狗叫，却不见他的踪迹，红砖蹭了一手红，裤腿甩了一星泥。
她接过雨，搓了搓手，三人突然停下，她退步躲在墙角，回头。
是死胡同。
没地方可逃了。
三人也知道，所以不着急，发出得逞的笑。
“跑啊，你不是很能跑吗？”
他在雨中不动，回头，划了下脸。顷刻转身，两步蹬墙，飞了一样，攀上墙头。
“呀啊——！”
三人看上的猎物跑了，瞪眼着急。
他回头，俯视一笑，跳了下去。
风也在助威。
剩下的人骂骂咧咧。
她抬头，沉浸雨中，好像没有看够。
得发了，再不发感觉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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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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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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