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九年。
今年天冷的出奇,虽是晚秋,却已像是入了冬一般,竟还飘起了雪。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不消片刻,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城中百姓皆闭门不出,偏僻的城郊却人潮汹涌,不少人排着长队在领热粥。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脸上满是疲惫,身上的衣物经过长时间的流亡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
从荆州一路到京城,众人早已精疲力竭,队伍排成一条长龙,蜿蜒曲折。
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沉默的盯着眼前的粥棚,默默地等待着那一碗救命的粥。
粥棚前,几名身穿粗布衣的官差和善堂的义工正忙碌着,动作麻利且迅速地将大锅中的热粥一勺勺舀入碗中。
接过粥的难民连连道谢,在旁边或蹲或站,迫不及待地将热气腾腾的粥送入口中。一名包着头巾的妇人小心翼翼地将粥喂给自己怀里的孩子,直到碗底的最后一点残渣也喂进孩子嘴里后才放下碗。
离粥棚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普通的马车,沐元盛坐在其中,神色疲倦。
青萍忆起昨夜长公主夜半惊醒,恐怕未休息好,试探地问道:“殿下,要不我们先回府?”
“都安排妥当了吗?”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
“遮雪棚已经搭好,御寒的衣物也发到了难民手上……”
话未说完,车外突然传来叫骂声。
“等了半天,就给大爷我舀这么点粥。”一彪壮大汉扬手将碗打翻在地,“每日就拿这点东西来糊弄我们,什么时候让我们进城。”
周围的人看着倒在地上的粥,咽了咽口水,这几日喝的粥连果腹都不够,有人连忙蹲下将米捡起来塞入自己嘴中。
一旁的官差闻声走来,“肃静,不可闹事,否则把你关入大牢。”
没曾想那大汉竟丝毫不惧,继续喊道:“有本事把你爷爷我抓起来,进大牢也好,至少每日还有人管饭。”
忽然声音戛然而止,大汉似是被人掐住喉咙一般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一道短刀泛着银光,锋利的刀刃离他不到一寸。
王虎这些天早就瞧出来官府怕激起民愤不敢对他们动手,以为这次也能像先前一样拿点好处,谁想竟真的碰到一个动刀的,忙求饶道;“官爷,我刚刚那是说胡话,再也不敢了,求您饶我一命。”
官差们也被这突来的一幕惊到,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人。
其中一人指道:“你看他的腰牌,应该是长公主府的侍卫。”
身穿袍服的侍卫收起刀,连看也不看大汉一眼,径直走向马车,低声道:“殿下,已经解决了。”
正要驱马回府时,沐元盛忽然听到车外有声音传来,“天寒地冻,陛下心念尔等,特命尔等稚子先行赴育婴堂,以避风雪之苦。”
感受到沐元盛投来的目光,青萍解释道:“今日上朝时,李侍郎建言难民数量多,不好安置,但幼童体弱,不妨将孩子先迁往育婴堂。”
沐元盛心想,这样也好,至少有个住处。
经过城门时,风忽然掀起帷裳,沐元盛猝不及防地与一双眼睛对上。
这是一双孩子的眼睛,可以看出即使是在逃亡但她依然被母亲照顾的很好,眼神明亮而清澈,充满了好奇,怀抱着她的妇人脸上满是欣喜,似乎在开心自己的孩子终于不用再受冻挨饿。
帷裳很快便落下,然而孩子的眼神却在沐元盛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夜幕厚重如墨,四周没有一丝光亮,寒风凌冽,如同刀割般划过皮肤,刺骨的冷意让人不由自主地颤抖。
沐元盛能感觉到随着时间的推移,身体的热度一点点被寒冷被夺走,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心跳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一点温暖也被黑暗所吞噬。
“殿下!”侍女青萍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沐元盛睁开眼睛,轻轻喘息着,方才的感受太真实,她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身处于其中。
“殿下,你又被梦魇着了?我刚唤了你好几声,你一直没醒过来。”青萍脸上满是担忧,俯身伸出手将沐元盛扶起来靠在床边。
“无事,别担心。”沐元盛出声安慰道,然而她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就连背后的衣衫也已经被汗浸湿。
“备水,我要沐浴。”
丝丝的雾气弥漫上来,泡在热水中,将身上残留的僵硬感驱散后,沐元盛这才感觉身体放松了几分,闭上眼开始理清脑中的思绪。
这已经是她连着两个晚上做这种梦,两场梦的环境都是一片漆黑,不同的是第一次沐元盛感到自己被放在床上,这次她背后潮湿,手指能触摸到一些柴草,似乎在柴草堆旁。
前一晚她梦到自己被人捂住鼻息,窒息而亡,今晚则是被冻死。
两场梦的结局都是死亡,难道这是预示,有人想取她的命吗?
思绪纷杂,沐元盛暂时按下脑中的想法,在外等候的侍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地服侍沐元盛穿衣。
一番收拾后,青萍看向镜中的公主,一袭绣金织锦的宫装,发鬓高挽,金钗玉簪点缀在其间,虽眉眼含笑,却并不让人觉得亲近,只感到贵气逼人。
“青萍,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辰时已过三刻。”青萍边将冰花芙蓉玉佩给沐元盛系上边道。
“今日我要去给母后请安,吩咐下去,早上不必摆膳。”
皇子们除了年纪最小的六皇子外,其他皇子早已分府出了宫在外住。三个公主中只沐元盛是例外,分了长公主府,但是皇后娘娘心念女儿,仍将乐康宫留着。
路上的雪早已被宫人打扫干净,只有松叶上还残留着薄薄的一层。
沐元盛走到宜华殿门口,还未让人通传,掌事宫女佩兰已经迎了出来,“殿下可是来得巧了,娘娘刚还在念叨您,没想到正说着,您便到了。”
“这岂不是正说明了我和母后心有灵犀。”沐元盛边往里走边将身上的雪白狐裘解下交给玉萍。
走进殿内,发现皇后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穿烟绿彩绣如意纹襦裙的少女。“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今日也是巧,竟能遇到四妹妹。”
安和公主起身福礼,“长公主万安,安和方才在和母后谈论城郊流民一事,待得久了些,恰好与姐姐碰上。”
沐元盛心中了然,天越来越冷,城郊流民如何安置仍是个问题,安和的母妃贤妃乃是户部尚书家的嫡女,怪不得会关心这个。
皇后牵起沐元盛的手将其拉往自己身前,眉目间似有愁绪,“昨日下雪,城郊的流民住在窝棚里,恐难耐严寒,我已经吩咐下去,命人施粥,发了些御寒的衣物。”
“母后心善,真真如仙女一般”
皇后失笑,用手指轻点沐元盛的额头,“你呀你,真是作怪,听说你昨日也派人去施粥了。”
沐元盛拉着皇后的衣袖轻摇,不好意思地道:“儿臣也想为百姓做些什么嘛。”
安和听后只觉得好笑,自己这位姐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善心,不过是为她自己博名声罢了。
余光瞥见沐元盛头上带的金镶玉明珠蝶翅步摇随着其摇动,光照在其上更显的明珠耀眼非凡。
明珠乃是扬州进贡之物,仅此一颗,安和在皇帝那求了好几次都不给,赐给沐元盛后,安和私底下寻了好些珍珠,可是没有一个能比的上。
安和盯着这支步摇,愈看愈觉得刺眼,干脆起身行礼道,“母后,安和宫中还有事,便先告退了。”
“好,你退下吧。”听到声音,皇后这才看了过来,对着安和微微颔首。
未等安和出门,便又转头看向沐元盛。
“眼下有青色,昨晚是不是没有睡好。”皇后拉着沐元盛的手关切问道,“若是没休息好,呆在自己府中就是了,最近天气渐冷,需得更注意些,要是感染风寒了可怎么办。”
“昨夜只做了个噩梦,不算什么大事,儿臣思念母后,别说天冷,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来的,母后难道不想儿臣吗?”沐元盛双目圆睁,面露伤心,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
皇后看着她这副样子,眼中含笑,“母后怎么可能不想你,关心你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好了好了,看来我的这支手炉也不必送了。”
说话间,佩兰端着一支掐丝珐琅缠枝莲纹手炉出来,沐元盛眼神一下亮了起来,“哎呀,母后,儿臣知道您最疼我了。”
这下不仅是皇后,连旁边的惠枝姑姑也笑出声,“行了,拿走吧,母后就知道你会喜欢。”
沐元盛欣喜地接过手炉,“谢母后。”
“若是晚上睡的不安稳,我这里有些安神的香,你拿去要睡时记得点上。”皇后还记得沐元盛刚才说她做噩梦的事。
闲话了一阵,临走时,雪却又下大了,皇后提议道不如在宫中留一晚,等明日再出宫。沐元盛推辞不过只好称是。
乐康宫中,沐元盛捧着手炉,倚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
青萍正吩咐下人将安神香放到案几上,“殿下,晚上的时候奴婢便把安神香点上,您晚上或许能睡的好些。”
“不必了,收起来吧,我不喜欢用香,熏的我脑袋疼。”沐元盛将手炉递到旁边,“把里面的灰换掉。”
“是,殿下。”一旁的侍女接过手炉退了下去。
沐元盛环视着周围,一切布置与她离宫时毫无区别,一样的富丽堂皇,一样的……
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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