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废弃的村庄因难民的到来有了些许烟火味,最后却成了埋葬他们的坟墓,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赵满看了一夜,也听了一夜,清晨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随后又睁开,他想起了柳姨的话:好好活着,任何时候都要好好活着。
谢庭欢仍然处在昏迷当中,赵满此刻心里害怕她醒,但又害怕她不醒过来。最终他还是背着谢庭欢,一步一个脚印往那片废墟走去。
或是因途中的颠簸,谢庭欢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望着眼前的废墟,麻木的眼神没有一丝生气。
赵满走到原先他们的住处,将谢庭欢放了下来,见她已经醒了,想要开口安慰,却因喉咙干涸出不了声音,这时,后方传来悉悉索索地撕咬声,赵满心生警惕,连忙将人拉到一处土墙后面躲了起来,他伸出头一看,只见几头肥壮的恶狗正在啃食人腿,他心里一凉,立即又背起谢宴南往官道上跑。
走了许久,他找到一处废庙,将谢宴南藏在里面,并嘱咐她不要乱跑,抄起一根棍子又往回跑。
靠在柱子上的谢庭欢看着赵满的背影,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是她害死了母亲,明明知道母亲是为了刻意支开自己,却还是一而再地听了她的话,离了她身边,就在她埋头痛哭时,因身体起伏抖动,震出了口袋里的小盒子。
她捡起盒子,里面是两只木纹簪,哭得越发厉害,她紧紧抱住盒子,双眼死死盯着晁城的方向,这一看就是半个时辰。
当赵满拖着满身伤痕回来之时,谢庭欢还盯着那方向看。
他看出了她眼里夹杂的恨意,怕她陷入疯魔,便连忙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用布包裹着的一捧灰,声音沙哑道:“庭欢,我带了...带了一些骨灰回来,可能里面不止是柳姨的,但不管如何,入土为安。”说完,他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她手里。
谢庭欢收回视线,盯着手中的东西,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在不远处找到一颗梨花树,赵满原本想用手中的木棍刨个坑,可他看见了木棍上的血迹之后,立马扔了,重新找了根慢慢刨了起来。
谢庭欢抱着布裹坐在一旁,抬眸见脚边有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碑,她伸手扯去上面缠绕的藤枝,拍去上面的灰,或许年代久远,字迹模糊,她看不清。
赵满停下手中的活,对她说:“你先放那,待会我来用小刀刻。”
但谢庭欢却摇摇头,呢喃道:“不要这个,母亲以后要回家,去见父亲。”
赵满点点头,把坑的位置往碑后面挖。
半个时辰后,两人将土重新埋了回去,并排坐着,周围十分安静,似乎昨夜那场大火从未存在过。
谢庭欢望着远处升起几缕残烟,轻声问:“阿满哥哥,母亲将我支开去看蝴蝶那次,她同你说了什么?”
赵满想了想,回道:“柳姨说,她希望你活着,好好地活着,开心的活着。”
“是我害死了母亲。”她突然平静地说了这一句,这让赵满心凉了半截,连忙开口解释,但马上又被她打断:“是我任性没有听你的话去阖州,是我一而再地任由母亲支开,是我不顾一切暴露了自己,让母亲不得不为了保全我,自己引开官兵从而跳进了火海。”
她泪眼婆娑,语气哽咽,给自己判下了死刑:“是我,害死了母亲。”
赵满悬着的心终究是沉了下去,他猛地站起来,握紧拳头,对着晁城恶狠狠地说:“是那些官兵滥杀无辜,这都是是那群狗官做的恶!”
见她不说话,赵满便将人扶起,逼迫她看着自己,说:““庭欢,这一切错不在你,之前柳姨怕你会因谢先生而带着仇恨活一辈子,所以担心你,但是现在,我认为若是血亲之仇不能报,便无颜活在这世上。庭欢,我们要好好活着,将来只等有一天得以报仇雪恨。”
谢庭欢眸子颤了一下,良久,她伸手用尽全身力气擦尽了眼泪,一字一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哭了。”
赵满松了口气,但眼底的忧虑却未减半分。
二人朝着小小的土包磕了三个响头,拜后,她一步三回头,和赵满离开了这里。
他们又走回官道上,回头一看,后面乌泱泱一大群灾民正朝着这赶来,而前方却是手持盾牌的官兵围城,赵满当即拉着谢庭欢回到破庙躲了起来。
他怕官兵又会像昨夜一般,乱杀平民百姓。
这次,谢庭欢出奇地听话,她躲在佛座后面,一言不发。赵满察觉出了异常,他定睛一看,只见她双脸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晕,他一摸额头,十分烫手,心想这定是发烧了,眼下吃的喝的都没有,没办法,他又只能出去找食物。
他第三次回到官道上,先去村子找了一圈,最后只找来一个陶罐,之后又混入灾民之中,想要在他们这里讨些食物,最后免不了被打一顿。
这灾荒年间,谁不是先保全自己。
眼见不成,他便跑到人群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大喊道:“快回去!晁城已经被围了,那群官兵会杀了你们!”怕这些人不信,他又指着不远处的废墟:“那里!就是那个村子,昨天晚上,那群官兵点了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
其中一个大娘说:“我们都听说了,说前面有村子爆发瘟疫,官府才放的火,烧的都是一些死人,怕瘟疫扩散出去,怎么,你不知道?”
“瘟疫?”赵满懵了半晌,怎么自己从来都没听说过。
这时,大娘反应过来,突然指着赵满,满脸惊恐:“怎么,你不会是那个村子里出来的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四散而逃,唯恐自己传染上瘟疫。
赵满连滚带爬地跑了,慌慌张张,一时之间不知道往哪跑,想起来谢庭欢还在破庙,连忙跑去田埂边那颗榆钱树下,胡乱扯下几把榆钱叶,塞进兜里就往破庙跑。
这一路上,他连口气也不敢喘,回到破庙,他又差点撞倒摇摇欲坠的门板,等看到谢庭欢才敢大声呼吸。
这时他猛然想到那时的柳姨脸色苍白,经常咳嗽,莫非?
莫非柳姨知道自己感染瘟疫才不许庭欢靠近她,才借着榆钱糕从而支开自己和庭欢,这一切突然有了解释。
他靠在门后,侧过头看着正在发烧说胡话的谢庭欢,心里突然升起一股绝望之意,但他又不甘心,不甘心为什么到头来是这样。
想归想,他终归还是不信命,他不信自己与庭欢会殒身于此,当即起身生起火堆,架起陶罐,把榆钱叶煮了给她吃下去。
吃完后,他靠在谢挺欢旁边,等待着夜幕降临,他很累,但又不敢睡。
待到月上枝头,终归是忍不住疲惫,闭了眼,没过多久,他迷迷糊糊之间听见几声巨响,等他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分别用绳子捆死了,整个人被迫蜷缩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直接对上了四个带着刀的彪汉,他们正冲自己一脸奸笑。
赵满努力挣扎了几下,没有任何作用,他连忙转头看向昏迷中的谢庭欢,发现她双手也被捆住,他这下心死了,柳姨之前说过,逃荒路上最怕强盗流寇,现下他们真遇到了。
想到这里,赵满似乎被这命运的不公气笑了,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越笑越大声,面前站着的四个强盗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于是其中一个上前踢了他一脚,用刀尖对准他,怒骂:“你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笑什么?”
“将死之人,还不让我笑了,是何天理?”
“天理?你爷爷我就是天理,只有我让你笑才能笑!”
赵满淬了他一口,说:“我偏笑,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
“老子想杀就杀,由不得你做主。”说完,他又走到谢庭欢旁边,上下打量几番,掏出她口袋里的盒子,打开一看,满脸嫌弃,骂道:“什么破木簪子。”骂完随手往后一扔,两支簪子滚落在地,其中一支被一个脸上长满大胡子的人捡起来收进兜里。
赵满刚想大骂,嘴就被烂布堵住了,他开始挣扎却无济于事,只能死死瞪着眼前人。
“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子想必是你弟弟吧?”说完,那人又上手摸了两把脸,原想看看皮肉糙不糙,若是细皮嫩肉的也可以卖个好价钱,但一摸却发现烫手得很,“发烧了?不会烧死吧,方才捆他的时候就见他没动静,现下看来,都不用捆他,浪费我绳子。”
其他三人也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谢庭欢嘴角抽动了几下,又猛地咳嗽了几声,竟然吐了一口鲜血。
四人连忙后退,骂道:“什么病秧子,真是晦气!”
“老大,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只怪今儿运气差,好不容易捞到一票却是空头票!呸!”
其中一个大胡子忽然是想起了什么,气冲冲地对赵满大喊:“你弟弟得了什么病?”
赵满瞪了他一眼。
“你傻啊,他嘴还被堵着,怎么说话。”
“噢,我忘了。”大胡子将赵满嘴里的布扯了下来,又踹了他两脚,示意他回话。
赵满这次倒是不挣扎了,他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瘟疫。”
四人瞳孔瞬间睁大,连忙跑出破庙。
赵满听见几声谩骂:“晦气东西!晦气东西!”,随后又听见一道响亮的巴掌声。
“你个狗东西,怎么不早问!我们要是感染上了瘟疫,我定先将你活埋了!”
那老大越想越生气,当即命其他三个放火烧了这破庙。
持火的大胡子抬头看着缠满蛛丝的佛祖,迟迟不敢下手,他犹豫道:“老大,这佛祖看着呢,要不算了吧。”这话刚出口,又挨了一巴掌。
“什么时候见你这么慈悲心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滚,你也不看看你这一身肉是谁给的,怎么,难不成还是那佛祖给你的?这破庙的佛祖随便让感染瘟疫的人进来就是助纣为虐,想要害人,什么佛祖,什么慈悲心肠,要是真有佛祖,你看看哪还有什么灾荒年,这都是**!赶快烧!烧死他们两个,我们也算是积德。”
大胡子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便沿着破庙点了一圈火,随后迅速跑了。
赵满看着周围熊熊燃起的大火,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睁开绳子,却还是挣脱不开。这时他看见谢庭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朝着火光走过去,然后慢慢伸出了双手。
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一股焦味传来,这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不....不要!庭欢!你快跑!快跑!别管我!”赵满怒目大喊。
但蹲在地上的人儿愣是一声不吭,等待慢慢绳子烧断了,她扑腾了几下,捡起掉落在一旁的盒子和簪子收进怀里,抖着被烧得皮开肉绽的手打碎了陶罐。
她捡起碎片,走向赵满被捆住的双脚。
赵满呆呆地盯着她那双手,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裤脚湿了,那是她手腕手掌心流下的鲜血浸湿的。
赵满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来的,他满脑子是谢庭欢蹲在地上烧自己手腕的画面。
二人跑出来后,谢庭欢就倒下了,赵满背着她,回头看了一眼火海中的破庙,他想到了昨夜柳姨跳入火坑的那一幕。
这晚,赵满漫山遍野疯了似的到处找草药,终于在黎明到来之际,他抱着一把草药回来了。
三日后,晁城下了一场雨,雨后初晴,远处一道绚丽的彩虹映入谢庭欢迷迷糊糊的眼里。
“你醒了?”赵满连忙放下手中半边瓷碗上前查看,他伸手摸了摸额头,庆幸道:“烧退了,你先缓下,一会儿把药喝了。”
谢庭欢没有力气点头,只是缓缓眨了眨眼睛,她继续看着远处那道彩虹,忽然感到手腕处传来刺骨的疼痛,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你啊,让你先跑,你偏要如此,若是你真出了事,我如何对得起故去的柳姨与谢先生。”
谢庭欢张了张嘴,缓缓说:“母亲跳...跳下去的时候....很疼...很疼。”
赵满突然明白了什么,明明她还有其它方式,偏偏选择了这种,他叹了口气,两人相顾无言。
等到彩虹逐渐消散之时,赵满给她喂了药,仔细一看,发现她下嘴唇破了一道口子,便问:“咬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谢庭欢摇摇头:“母亲.....是不是因为发现自己得了瘟疫才支开我们的?”
赵满微微睁大双眼,感叹她实在是心思敏捷,只通过瘟疫二字就联想到了,他知道瞒不住,说:“或许是吧。”
“我,是不是也染上了瘟疫?”
赵满摇头答道:“我也不敢肯定,就算你染上了,现下已经退烧,应该没有大碍,只是,你的手,只怕以后有影响。”
谢挺欢垂眸看着自己缠着布的手腕,轻轻地说了一句:“我会时刻记着的。”
记着什么她没明说,但赵满心里明白她是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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