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念安不知道她是怎么出来的。一路上跌跌撞撞，比一开始到这里的时候更加迷茫。她一直自诩身份尊贵，活了一百年，从未如此狼狈不堪丢人现眼。
不知道过了多久，洛念安才听到身后紧跟着的脚步声。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跑出了城外，穿进了一片树林里。
她停下脚步，回头往身后看去。
是那个小孩子。
“……”
他不是受了很重的伤吗？是怎么一路跟着跑过来的？
见洛念安停住，他也停下脚步，和她隔了一段距离，没有继续走到她身边，也没有离开。依旧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只是这个时候，他那双大眼睛里有着不应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担忧。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洛念安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不回家吗？”
小孩子摇摇头。
洛念安思索着开口，尽量委婉道：“你，是小哑巴？”
小孩子依旧摇摇头，但总算是开了口：“不是。”
“哦，”洛念安莫名松了一口气：“那，你不回家吗？”
他还是摇头，道：“我没有家。”
洛念安朝他走进一步：“你的父母呢？”
小孩子平静地道：“都死了。”
洛念安突然被噎住了，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间，她已经走到那小孩面前，蹲下身子，平视着他，她很想安慰他，于是道：“我也没有家。”
他声音小小的：“你爹娘也死了吗？”听起来却震耳欲聋。
洛念安沉默了一下，道：“那倒没有。不过我被赶出来了。”顿了一下，继续道：“他们不要我了。”
听到这，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洛念安搭在膝盖上的左手的小指。
洛念安垂眸看了看那只小黑手，她明白他的意思，又想到之前他帮忙捂住自己耳朵，发自内心地笑了笑。片刻后，又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小孩子摇头。
洛念安歪头：“摇头是何意？你没有名字吗？”
“没有。”
洛念安觉得不可思议，思索了一下，道：“不应该吧，每个人都应该有名字吧。比如说我，我……”
她话还没说完，小孩就抢答道：“你是公主殿下。”
与那些人的讥讽不同，这句话他说的十分郑重。
“……”洛念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的笑了笑，带了些苦涩和自嘲：“但我现在好像不是了。”
那小孩却认真无比地道：“你是的，你就是的。你看起来就应该是公主殿下。”
他天真的话拨散了一些罩在洛念安心底的阴霾，她挑起眉：“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嗫嚅着，低下了头，满脸的绷带让洛念安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勉强听见他道：“因为你很好看。”
洛念安愣了愣，忽的轻轻笑出了声。扶着他的胳膊将他往怀里带，问道：“那你今年岁几何？”
“十岁。”
洛念安不清楚人间十岁的小孩子是什么概念，只是觉得他太小了，又瘦又小，她抱着都毫不费力。这么想着，她就抱着他站起身。感受到小孩子在怀里的扭着腰，似乎有些抗拒，她微微一怔，以为自己弄到他受伤的地方了，问道：“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小孩子摇头，小声道：“我太脏了，会把你这件漂亮的衣服弄脏。我会自己走的。”
洛念安一边想笑，一边又觉得心里发酸：“你受伤了，再说脏就脏了吧，反正这么多天它早就不干净了。”这么说着，洛念安才反应过来，这八月的人间还有些凉意，怀里这孩子穿的破破烂烂到处漏风，该想办法给他弄一身厚的新衣裳穿穿。
洛念安刚想问他在哪里能沐浴，后知后觉想着他也不太像是会沐浴的人，闭了嘴。后又想起这几天听人提到的最多的东西，边走边问道：“钱是什么？”
小孩子乖顺的攀着她的肩膀窝在她的怀里，闻言微微抬起头，道：“是买东西要用到的，给钱别人才会把东西给你。”
“买东西？”洛念安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那我去哪里可以得到钱呢？”
怀里的小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可以赚钱，我可以帮人跑腿赚钱。”
“赚钱？”洛念安被迫接受着新的东西，又问道：“既然你能赚钱，为何不给自己买一身新衣服呢？”
小孩子又趴上了洛念安的肩头，说话的声音闷闷的：“我能赚的钱也不是很多，都拿来买吃的，或者被其他的乞丐抢走。”
“乞丐？乞丐是什么？”说话间，他们已经进入了城里，洛念安避开了之前去的那两条街，拐向其他地方。
正走着，迎面走来一位黑白衣服的女道士，擦肩而过时，那女道士身上的荷包掉在地上。洛念安弯腰捡起，转身喊住了她：“道长，你的东西掉了。”
那女道士停下，转身，望向洛念安，微微一笑，又望向她怀里的孩子，微微一顿，才走上前来接过荷包：“多谢。”
洛念安笑笑，转身欲走，却听见女道长喊住了她：“这位姑娘，你似乎遇到了一些困难。”
“？”洛念安停下来看她，这女道士看起来很年轻，臂弯处挂着柄拂尘。
女道士笑的和善，又将手里的荷包递出：“缘来则聚。想必这物什与你有缘，便赠与你吧。”
她再次递来时，那荷包开了个口，洛念安刚想拒绝，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童声：“好多钱。”
听他这么一说，洛念安倒是往里瞥了一眼，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只一眼她又看向女道士，道：“无功不受禄。”
女道士闻言轻轻笑了笑，点头道：“也罢。那姑娘，我们有缘再会。”
洛念安点头，转身继续朝前走去。她问小孩儿：“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乞丐。”小孩子抬起头，四下看了一圈，指着街口的角落里跪着、趴着、躺着浑身脏脏兮兮，破破烂烂的一些人，道：“就是他们这样的人。”
洛念安顺着指引看过去，脚步微顿，道：“他们都没有家吗？”
小孩子点头：“嗯，有的是疯子，有的是傻子。”
“……”洛念安看向他，忽的想起在楼下的人群里有人说他是个小乞丐。
小孩对上洛念安的视线，不知是读懂了她的意思，开口道：“我不是乞丐。我自己赚钱，不会伸手找别人要钱。”
洛念安意识到自己的眼神直白又**，赶紧收回，拍了拍他的脊背：“那你很厉害啊。”
他似乎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又把头埋进洛念安的肩膀。
洛念安轻轻笑了笑，笑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开始苦恼应该去哪弄到钱。
“公主殿下。”
“本……”洛念安下意识要答应，又猛地顿住，反应过来后，低声道：“你不用这样唤我。”
“……那，姐姐。”
姐姐？
洛念安的父母除她之外并无所出，天界之上也从没人有资格与她兄弟姐妹相称。猛的被人喊“姐姐”，不免觉得十分新奇。
她兀自笑了，接着道：“嗯，怎么了吗？”
“何为无功不受禄？”他歪着头看洛念安。
“意为，没有功劳便不可无故接受俸禄。”
“就是不可以伸手白白问人要钱，而是应该替人跑腿，然后再拿俸禄，对吗？”
“聪明。”
再次被夸，小孩子又埋进了洛念安的肩膀。其实他埋不埋都无所谓，毕竟洛念安实在没法透过他满脸的绷带看清他的表情。
提到这，洛念安忽的想起那袋白花花的银子，问道：“那就是钱？可是我看街上有些人不是用银子换东西的。”
小孩子有问必答：“金银是大钱，还有铜板也是钱，不过是小钱。”
金银？
洛念安停在原地，蹲下身子将小孩子放了下来，摘下自己手指上的那枚工艺繁杂精美绝伦的金指环，对着他道：“那我这个是不是也可以当钱花？”
那小孩盯着这枚指环看了半天，点头道：“这个看起来确实很值钱。”
“值钱？不能当钱花吗？”
“太多了，可以换成很多小钱花。”小孩是这么说着，接下来却把戒指又戴在洛念安的手指上，话锋一转：“不过，你不用当掉自己的饰品，若你需要钱，我可以去挣。”
洛念安看出他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坚定，心底涌起涓涓暖流。虽然已经拿定主意，但面上还是道：“好啊，不过我们现在先找一个地方沐浴好不好？”
话音刚落，就听见对面肚子里发出的声音。
……
洛念安笑着补充道：“再去吃点东西。”
眼看着小孩的头要低到地底下去，洛念安又将人抱起，问道：“所以哪里可以沐浴？”
“可以去客栈。不过，你不是没有钱吗？”
“……谁说我没有。”
“可是……”
洛念安连忙捂住他的嘴巴，道：“没有可是，我说我有就是有。”
半个时辰后，洛念安从客栈溜出，多方打听到了当铺，然后拿着换来的银子转向成衣铺。等一切搞定，带着东西回到客栈，付过房钱，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对着里屋洗澡的孩子道：“我给你买了新的衣服，你那件破……旧衣服就别穿了。”
听到里面传来清清亮亮的童声：“好。”
洛念安便转到隔壁房间也开始沐浴。三天没有沐浴，实在是到了她忍受的极限，只是过惯了被人伺候着沐浴的日子，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沐浴，弄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中途滑倒一次，呛水一次，是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浴桶里呛水。因为没有香炉、花瓣而郁闷一次，嫌弃劣质皂荚一次。
等洛念安沐浴完出来，那小孩已经坐在桌边等她了，桌上摆着几道菜。出来时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佳肴，洛念安一出来，他又改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出神。
洛念安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换上了刚买的白色长裙，远不及她原本那件华丽，有些过分朴素，却更衬得她姿容如玉，神韵脱俗：“怎么不吃东西？看着我发什么呆？”
小孩回神，又低下头，小声道：“在等你。”
洛念安坐到他对面，这才发现洗干净的他肤色很白，穿着新买的那件黑底白边绣着金丝花纹的长衫更显得他肤如白雪。头发也洗干净了，散在身后，两边露出几缕，打着卷儿。只是脸上还缠着绷带，看样子是自己重新缠上去的。
她仍是觉得惊奇，心道：“这孩子不是受伤了吗？是受伤了吧？那大夫莫不是个庸医？”
“姐姐。”
“嗯？”洛念安边回应边动筷。
“你的指环呢？”
“……”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洛念安面不改色道：“刚沐浴完，没戴。”
“不对，你把它当了。”
谎言被拆穿，洛念安微微有些汗颜。她无奈笑笑，道：“这……确实是需要用到钱嘛。”
对面没有再说话，沉默着低头扒饭。
“……”洛念安能察觉到他的不愉快，事实上，她从懂事起就能敏锐地察觉到每个人的情绪变化，父君的，母后的，各种人的。面对父君母后，她总想积极表现着自己的贴心和懂事，以求他们的亲近和表扬。而其他人，她就算注意到了，也不需要不屑于去管。可是看着对面的孩子，她还是出声道：“没关系的，这样的指环我有很多个，平日里丢一两个都见怪不怪，它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总算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真的吗？”
见他眼里的灰色渐渐消散，洛念安笑道：“当然，本宫可是公主殿下。”
就算人间不承认也没关系，毕竟她是天界的公主殿下，天界肯定是承认的。
见他渐渐狼吞虎咽起来，洛念安提醒道：“慢点吃，小心噎着。”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小孩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洛念安：“姐姐，谢谢你！”
“谢谢？”
“嗯！母亲说，受了别人的恩惠就要说谢谢。”
洛念安已经吃饱了，放下筷子，托着腮看着他，笑道：“还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说谢谢。”
“你的母亲不教你吗？”
洛念安想起那位一年不知道见几次面的母后，敛了笑意，微微摇头：“没有，她从未教过我什么。有其他的夫子教我，不过也没告诉我这些。”
小孩子点点头，理所当然道：“也对。姐姐是公主殿下，自然不需要跟任何人说谢谢你和对不起。”
洛念安默默无言，只静静地看着他继续吃饭。末了，见他吃饱，便问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她眼见着小孩子的眼睛里起先是充满着疑惑，随后疑惑消失，又染上浓郁的失落。
洛念安解释道：“我现在漂泊无依，居无定所。你若跟着我，恐怕是要过苦日子。”
对面的人突然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到洛念安面前，双手搭上她的小臂，露出来的眼睛里满是可怜和哀求：“我不怕的，我一直都过着苦日子，不会再苦了，而且我觉得跟着姐姐的日子一点都不苦。姐姐，你带着我好不好，我很乖的，我可以跑腿赚钱，我也不会吃很多饭的，求求你带着我好不好？”
“......”洛念安微垂着眸望着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样子。
“母后，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我很乖的，不会惹母后不高兴的。”
“母后，启灵真君今日夸我了，您留下来陪陪我，我告诉母后今日所学，好不好？”
“母后......”
曾经她一声一声“母后”的喊，一遍一遍的叫，一次又一次地表现着自己的乖巧、聪慧、善解人意，却从未求得心之所想。
难道她就不曾看到自己眼中的乞盼和哀求吗？
看到了吧，只是不想回应而已。
小时的模样在眼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孩童的脸。洛念安回神，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重新看向巴巴等着自己回应的孩子，勉强笑道：“好，那你往后就跟着我吧。”
他明显是笑了，声音都染着笑意：“谢谢姐姐，姐姐真好！”
小孩子得到洛念安的同意后，又坐回去继续吃饭，打着不能浪费的名义把桌子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洛念安看他吃得香，忍不住问道：“需要再添一些吗？”
他摇头：“不用了姐姐，我吃饱了。我平时真的吃的很少的。”
洛念安无奈笑笑：“你正在长身体，就应该多吃一些才对。”
他还是摇头，洛念安也不多说。吃完饭天色也暗了下来，外面却忽然热闹起来，敲锣打鼓，人声鼎沸。洛念安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天边的银色大圆盘，接着才垂眸往街道上望去，下面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外面好生热闹。”
“是啊，”小孩子来到洛念安身边，和她一起抬头看天，又扒着窗子往下看去，最后看向她：“今日是中秋节。”
洛念安微微一愣，又抬头看向天边的明月，喃喃道：“中秋节吗？那今日应该是与家人团聚的日子。”
小孩子只望着她，不说话。
洛念安盯着月亮发呆，事实上，没人知道她看的是月亮，或是透过月亮看向其他地方。无言良久，洛念安才回过神，看向身边的小孩子，笑了笑：“你我在这团圆日相遇，实在有缘。”
他似乎是笑了，但是没有说话。
“你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
“那不如，我给你起一个？”
“好啊。”
洛念安思索了一会儿，道：“既是我起，不如就冠我之姓。我姓洛，名念安。你就也姓洛，名太初。太初者，气之始也。洛太初，如何？”
洛太初睁着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郑重点头，道：“好。”
洛念安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望向他：“那以后你就叫洛太初了，你已经不是一个没有姓名的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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