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钟声的余韵还在白海螺广场塔楼的尖顶上盘旋,萨特·策兰在松木床架上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面的花纹已在时间作用下变得相当模糊。他盯着一块疑似血点的污渍看了一会,转动眼球,向下移动视线,看见自己交叠搭在腹部的双手。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唤醒了他全身的感觉器官。
“嘶——”
剧痛顺着脊椎窜上后脑,萨特只觉得自己像是被塞进钟摆内部,每根神经都随着钟锤的摆动发出哀鸣。而他的手——借助房间内昏暗的光线,萨特发现自己每个指节上都有一圈红线似的伤口,像是把手指砍下又强行拼接回去一样。
他平躺在床上,忍受着剧痛的折磨,这种痛楚来自灵魂深处,只好在它正在逐渐消退。
等到疼痛感变得可以忍受,他也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萨特稍微活动了一下手指,以极慢的速度把手臂移动到身体两侧,费力把自己支撑起来。
成功坐起来后,萨特拉起衣袖,果不其然,手指、手腕、肘弯,所有关节处都残留着一道道环形伤口。
轻按手腕皮肤,萨特清晰地感受到伤口如裂痕般下陷,以及随之加重的痛感,只是没有血流出。
他不禁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陷入这番境地。
……嗯,等等,我是谁来着?
萨特·策兰?这是我的名字?
他自我肯定般点头,是的,我是萨特·策兰。
然后呢?我还记得些什么?
他脑中只有一些不连续的记忆碎片,它们杂乱无章且怪诞不经,如同热症病人的絮语。
他回忆起的第一个画面是自己在一间阁楼里作画,大雨浇打在屋顶上,嘈杂得惹人心烦,他无法安心作画,身体向后一倒,失重感随之传来。在落入身后那条河流之前,他终于看清面前那副画的模样。画布上,遮天蔽日的红龙七首戴七冠,头生十角,尾拖三分之一星辰(注1)。
第二个画面里的他相当狼狈。脸色惨白的青年从河中爬起,身上还挂着几根水草,他捂着右臂,鲜血从指缝中涌出,但是最痛的还是头顶的断角。萨特涉水而行,脚下是乱石和青苔,只求河水能掩盖他的痕迹,然后他跌了一跤,落入第三个记忆画面。
萨特带着一群人在雾中前行,更前方有一点摇曳的烛火引路,他们穿过大片大片的蓝风铃花,行走在白桦林中,树干上眼睛般的皮孔注视着这群物种各异的不速之客。他们一直向前行进,直到蓝风铃花变成红色的手指,直到树干上的眼睛开始眨动。
……一段段记忆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中间没有任何衔接,像是一本被撕碎又随意拼合的书。而更糟糕的是,这本书还缺了大部分的书页。
他不缺常识与知识,只是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而那是智慧种的重要组成部分。
萨特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冷汗涔涔。过了好一会,他才慢吞吞地从床上起身,把窗帘拉开一半。
阳光照进房间,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窗外是市民广场,广场中央的位置上,一座钟楼矗立在那里。更远处,圣劳伦斯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飞鸟正在追逐盘旋。
他走进盥洗室,看向镜子。
镜中映出一个瘦削的身影,脸色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黑头发,深灰色眼珠,头顶一对深色羚角,只是左角断了一截。
……我曾经被人打断角,从地狱里赶出来,来到人间谋生,至于是谁干的,我居然完全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想起来。
他又看了一眼镜子,镜中人颈上,环形伤口如同烧红的铁丝:不过现在最棘手的是我为什么会失忆,还有身上诡异出现的伤口……
他用清水洗了把脸,回到房间拉开椅子坐下,面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
橡木桌上的东西不多,左上角摆着个陶制水瓶和三只水杯。水瓶下方堆放着几本书,最上面是一本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书桌中间偏右的地方还有一个墨水瓶和一支墨绿色外壳的吸水钢笔。
萨特首先拿起笔记本,它很厚,外壳很硬,封面材料似乎是皮革,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翻开第一页,笔记本内容类似日记或者游记,空白处偶尔有一些手绘小画。
1620.9.12黑林地
母亲给了我这个本子,她告诉我可以把遇到的事情记下来。
1621.4.21黑林地
我和母亲一起杀死了那些入侵者,母亲说他们都是我的表兄弟。
我们一起把他们扔进了乌利湖。
1621.5.2阿比尼斯
我们搬家了,母亲的身体状况很不乐观,希望这里的医生能可靠些。
1624.3.7乌利湖
母亲死了。我把她的尸身扔进了乌利湖,这样她就不会被吃掉。她生前一直很害怕这件事情,以至于直到湖水彻底吞没她,母亲才安心闭上眼睛。
1624.3.11阿比尼斯
母亲的家里人来过了,他们找我要尸体,还把我打了一顿。
这则日记下用细小的字体记了一串名字,姓氏都是策兰。萨特猜测这些应该就是当天动手打他的人的名字,精神不由为之一振——说不定很快就能知道是谁打断了自己的角。
他注意到有些名字被划去了,脑中忽然闪过自己斩首他们时的画面。
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身上脸上,表兄的头颅滚到脚边,眼睛死死盯着他,嘴巴还在一张一合:“萨特·策兰,萨特·策兰,你的时辰快到了!我在深渊等你!!”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管他呢,反正你的时辰比我先到。”
他抓住头颅的羚角,单手把它拎了起来,摆在桌上:“你要看着我把你的心脏剜出来吃掉吗?”
头颅还在说话:“海德维希知道自己的好儿子会吃自己的亲戚吗?她为了避免这种事情甚至从家里逃跑了!她会不会担心你有一天也把她吃掉?”
“闭嘴吧,”萨特用力敲了敲头颅,“表哥,你都死了,就不能死干净点吗?你看,你都没有痛觉了。”
……
萨特·策兰定神,从回忆里脱身,而舌尖仿佛还残留着腥甜的血味,看向下一篇日记。
1630.8.19铜骨森林
安切尔·特拉克尔
安切尔·特拉克尔!
安切尔·特拉克尔!!!
……
我要折断他的角。
他在这页一遍遍重复这个名字,羽毛笔尖几乎划破羊皮纸,被反复涂抹的名字周围,布满指甲抓挠的凹痕。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自己写这篇日记时咬牙切齿的模样。
萨特·策兰大概知道是谁折断了他的角。
不知为何,他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相当模糊,只记得那把泛着的寒光斧刃劈开空气时的尖啸和一双鲜红如血的眼睛。
1634.7.11喜鹊镇
终于安定下来了。
1636.6.25休伦格
带人偷渡进地狱比我想象中要赚得更多,我很快就可以购置一套不错的房产了。
1637.4.5绿松石镇
最近怎么抓得这么严!我快要一周没有活干了!
1637.5.9绿松石镇
我也许可以当一个画家。
——
“绿橙”餐厅的松鸡卷不错。
1637.7.28绿松石镇
天杀的画家。
……
萨特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想起来自己画的第一幅画,内容是黄黑花蛇从青绿色的葡萄叶中探出头,蛇头旁一串未熟的葡萄,颜色以淡紫红为主。这幅画卖的不错,然而他的第二幅画?红龙?却无人问津,至今还放在某个阁楼上积灰。
之后的内容大部分都是他带人偷渡的日常、偶尔提起的绘画热情和一些旅游见闻。他去过不少地方,也交了不少不同种族的朋友。
当然,朋友偷渡,钱也得照给。
1754.4.30德伦贝克
圣玛利亚教堂给我寄来一封信,想邀请我协助调查一些有关恶魔的事件。
我告诉他们我也是恶魔。
1754.5.9德伦贝克
他们给的太多了。
1756.9.15德伦贝克
去学院讲课的感觉还不错,道林学院的东西好难吃。
1768.6.23德伦贝克
最近查得相当严,听说是因为地狱发生了大事。
——
道林学院的鱼肉馅饼简直是噩梦。
下次再好奇它所谓的“新菜品”我就是没脑子的行尸。
1768.6.25德伦贝克
难以置信!他们居然狩猎了一位领主!
……
萨特对这件事印象相当深刻。在1768年6月5日,几位地狱领主联合,对另外一位领主发动了一场历时七天的血腥围猎,并对在围猎之后其尸首进行肢解瓜分。
因为那位不幸的受害者当日身着白衣,该事件后来被称为:“裂分白衣王”。
在地狱,领主之间几乎不存在竞争关系,他们拥有独立的领地,只共同听命于九狱之王,很少互相干涉,像这种明显有预谋针对某一位领主的行动极其罕见。
那段时间,许多流言在地狱,甚至人间界传得甚嚣尘上。这种涉及领主层面的大事,总让人忍不住猜测那场围猎背后是否有更深层次的阴谋,或者这只是为清除异己而进行的一场交易。
事实上,也许除了参与围猎的那几位领主以及地位更高的那一位,没有人知道那场游戏的规则,也没有人会知道帷幕之下,条件如何谈判,筹码如何陈列,交易如何达成。
这种层面的事情……怎么想都不会和我有关系,萨特·策兰一边想,一边把日记翻到下一页。
1768.11.8德伦贝克
安切尔·特拉克尔
他是新的领主,第六层领主。
萨特:……
他往椅子上一靠,突然觉得复仇的事情其实不用那么着急。
过了一会,萨特翻开日记的下一页,不算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手背上,他注意到那些伤口似乎已经完全愈合了。
他很快看到最后一篇日记:
1778.8.10蒙蒂城
“我是萨特·策兰。
当我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会发现自己失去了大部分的记忆。”
注一:“一头红色巨龙,七头戴七冠长十角,尾拖三分之一星辰”出自《启示录》第十二章第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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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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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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