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烨醒来时,雾正漫过脚踝。
铁轨在雾里只露着两道锈色,延伸到视线尽头的白茫里。他踩在枕木上,鞋底蹭着碎石子,发出沙沙的响。不知道走了多久,身后忽然有光刺破雾——回头时,火车头的灯晃得人睁不开眼,汽笛声响得震耳,车轮碾过铁轨的声音越来越近。
他想躲,身体却像钉在枕木上。火车头带着风冲过来,他闭上眼,却只听见声音穿身而过。再睁眼时,铁轨上空空如也,雾还是那么浓。
分不清是梦是真。
他沿着铁轨继续走,直到看见雾气里透出幢灰扑扑的楼。墙皮剥落的门楣上写着“马赛巷疗养院”,铁门上的藤蔓缠得密,叶子上凝着水珠。
推开门,走廊里的地砖裂着缝,消毒水味混着霉味。护士们端着托盘走过,皮鞋敲在地上哒哒响,却没人看他。他跟着一个戴白帽的护士走到楼梯口,她忽然转身,围裙带子扫过他鼻尖:“7号床,又跑哪去了?”
他没说话。护士抓住他手腕,手指冰凉。病房在走廊尽头,推门进去时,窗户糊着报纸,光从缝里漏进来,照见两张铁床。左边的床上堆着灰被子,右边的空着,只有床板上一道凹痕。
“躺好,别再乱跑。”护士把体温计塞进他腋下,转身出去时,门轴发出吱呀声。
病房里真静。
只有天花板的水渍在慢慢晕开。他走到另一张床前,床上没被子,只有床板角落落着层灰。墙角有个掉漆的花架,上面摆着个玻璃瓶,插着几枝干枯的鸢尾花,花瓣卷成褐色的卷。
他摸自己的脸,皮肤下像隔着层布,感觉不到指腹的温度。
他坐在自己床上,背靠着墙。什么都想不起来,像心里挖了个洞,风穿过去,没什么感觉。护士每天来送药,药片是白色的,用水冲下去,喉咙里留着苦味。有时会有穿白大褂的人来,拿着银光闪闪的东西贴近他太阳穴,电流通过时,脑子里像有根弦在震。
日子过得没什么盼头。他分不清白天黑夜,只知道护士来送三次饭时,一天就过去了。有次下雨,雨水顺着窗户缝渗进来,滴在花架上,把鸢尾花的灰冲掉一点。他盯着那水珠看了很久,直到它掉进瓶底的泥里。
这天下午,护士领进来个男孩。他头上缠着绷带,只露出鼻子和嘴,走路时手伸得老长,像在摸什么。
“这是新来的,8号床。”护士把他按在另一张床上,“你们俩作个伴。”
男孩比他矮很多,肩膀窄得像没长开,不像十四岁的样子。
男孩没说话,只是脑袋转向声音来的方向,绷带边缘露出的头发又黑又软。护士走后,病房里更静了。江知烨看着他摸索着爬下床,手在空气里抓了抓,径直朝墙走过去。
“咚”一声,额头撞在石灰墙上。
男孩没哭,只是扶着墙喘气。江知烨站起来,走到他身边。男孩的手在空中乱摸,指尖擦过江知烨的衣角。他忽然踮起脚,绷带蹭过江知烨下巴,想摸他的脸。
江知烨弯腰,让他摸。男孩的指尖很凉,从他额头摸到下巴,像在描一幅画。摸完了,他坐回床上,嘴角居然翘了翘。
从那天起,男孩不再安分。他在病房里摸索,有时撞到柜子,有时踢翻垃圾桶。江知烨坐在窗边,看他像只迷路的鸟。男孩摸不到他时,就开始哼歌。
那调子拐来拐去,像戏台上的胡琴。江知烨听不懂,只觉得吵。男孩一哼就是一下午,从日头偏西哼到雾漫进来。
有天半夜,江知烨被哼声吵醒。男孩坐在自己床上,小声哼着什么,调子拐来拐去,像猫叫春。他哼得很投入,绷带滑到眼睛上也不知道。
江知烨用被子蒙住头,那声音还是钻进来。他忍了三天,第四天早上,趁男孩哼到高音时,爬下床,走到他床边,伸手捂住他的嘴。
“别…哼。”他开口时,舌头像打了结。
太久没说话,嗓子眼里像堵了棉花。
男孩被捂住嘴,呜呜两声,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很细,但有力,江知烨想挣开,却被他攥得更紧。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江知烨先松了手。
“你叫…知烨?”男孩的声音细得像蚊蚋。
江知烨愣住了。护士从没叫过他名字。
男孩喘了口气,忽然又开始哼,这次声音更大,像是故意的。江知烨回到自己床上,用枕头压着耳朵,那调子还是顽固地钻进来,带着点哭腔。
男孩哼一会儿,就伸手往他那边摸,摸空了,就再哼。
江知烨开始躲他。男孩往左摸,他就往右坐。男孩下床摸索时,他就绕到床尾。
他看着男孩缠着绷带的头,觉得这人大概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
有次男孩追着他的影子走,膝盖撞在床腿上。
江知烨从报纸缝里看他。男孩坐在地上,掀开裤腿,膝盖破了皮,渗出血珠。
他没哭,只是用手摸着伤口,摸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走到自己床边,躺了下去,面朝墙,不再动了。
那天下午,男孩没再哼歌,也没再摸他。他背对着江知烨,像尊石像。江知烨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空了一块。他想起男孩摸他脸时,指尖的凉。
半夜时,江知烨悄悄挪到男孩床边。只要男孩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袖。男孩的手果然伸过来,抓住他的袖口,像抓住一根浮木。
两人没再说话。男孩每天抓着他的衣袖,有时睡着了,手指还攥得紧紧的。
江知烨看着窗外的雾,感觉皮肤下的布渐渐变薄。
护士来送药时,看见两人靠得近,皱了皱眉,没说什么。男孩开始用另一只手摸江知烨的手背,从手腕摸到指节。江知烨任他摸,只觉得那触感像羽毛,轻轻搔着他麻木的神经。
有天早上,江知烨醒来时,发现男孩的手还抓着他的衣袖,绷带已经松了些,露出半只眼睛。那眼睛闭着,睫毛很长。
他看着那只眼睛,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在哪见过这样的睫毛,在雾里,在火车轨旁,在某个记不清的梦里。
他伸出手,像男孩以前摸他那样,轻轻碰了碰他的绷带。男孩动了动,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绷带上面。
“疼吗?”江知烨问,舌头还是有点打结。
男孩摇摇头,把他的手按在绷带上,轻轻蹭了蹭。
之后两人还是不说话。江知烨看着窗外的雾,男孩就靠着他的胳膊,有时会把耳朵贴在他袖口,听他的心跳声。
直到某天清晨,男孩忽然说:“鸢尾…谢了。”
江知烨看向花架,玻璃瓶里的鸢尾全枯了,花瓣掉在瓶底,像堆碎纸。他想起第一次进病房时,花就是枯着的。
“你…看得见?”江知烨问。
男孩摇摇头,手指还在摸他的手背。“闻见…味道变了。”
江知烨凑近瓶子,闻到一股酸腐的甜。他记得之前火车穿过身体时,那股风里也有这味道。
日子在男孩的摸索和哼歌里流过去。江知烨开始能分清药的苦味,能感觉到男孩指尖的温度。有次男孩摸到他手腕的疤——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他回想起火车轨旁的雾,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撞了一下。
男孩的绷带渐渐拆了。露出的眼睛很亮,却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医生说他视神经受损,能不能好难说。男孩摸着自己的眼睛,没说话,只是抓着江知烨的衣袖更紧了。
“我给你…哼戏吧。”男孩说,调子还是拐来拐去,却比之前清晰了些。
江知烨听着,忽然觉得这调子像条线,把他散在雾里的记忆慢慢串起来。
“这是…什么戏?”他问,舌头不再那么打结。
“《…断桥》。”男孩说,手还在摸他的手背,“我爹…教我的。”
江知烨没再问。他看着窗外的雾渐渐薄了些,能看见马赛巷的屋顶了。男孩的哼歌还在继续,像条小溪,慢慢漫过他心里的荒滩。
护士来收走枯鸢尾时,江知烨忽然说:“再…插些吧。”
护士愣了一下,点点头。第二天,花架上换了新的鸢尾,紫色的花瓣上挂着水珠。男孩摸到花瓣时,笑了。
“知烨,”他说,“等我…看得见了,带你去…看戏。”
江知烨没回答,只是让他抓着衣袖。
他感觉皮肤下的布快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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