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烨是被后颈的冷汗激醒的。
他猛地坐起身,棉睡衣的领口黏在皮肤上。身旁的床铺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上连个褶皱都没有,边角压着玛格丽特惯常用来固定被角的铜镇纸——一个刻着鸢尾花的旧物。
空气里浮着消毒水和壁炉余烬混合的味道。江知烨盯着那片空床,喉结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记得睡前少年还蜷在他怀里,手指勾着他内衣下摆,嘟囔着说梦见了带花纹的贝壳。可现在——他掀开被子下床,脚踝却在落地时猛地一软,整个人踉跄着撞向床头柜。玻璃水杯“哐当”摔在地毯上,没碎,却滚出好远,停在暖气管道旁。
那是少年平时放拖鞋的地方。
地板是冰凉的大理石,光脚踩上去像踩在结了薄冰的湖面。江知烨扶着床头柜站稳,视线扫过房间:橡木衣柜关着,画架上还支着未完成的素描,炭笔滚在地毯边缘。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房间还是那个房间。
壁炉里剩着昨夜的冷灰,窗台上摆着玛格丽特送的鸢尾花,花茎浸在玻璃瓶里,水面浮着片蔫黄的叶子。
梦里……他做了个很长的梦。
墙角的落地钟滴答作响,指针刚划过七点一刻。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唯独身边的空缺像个黑洞,无声地吸走了所有的熟稔感。
他心里那股莫名的恐慌却像潮水般涌上来,顺着脊椎往上爬,爬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记不清梦里的具体场景了。电疗在颅骨里留下的钝痛适时漫上来,像有人用生锈的螺丝刀在太阳穴里拧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发出嗡鸣。
他忘了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太阳穴就突突地跳了起来。梦里的场景像被水浸过的宣纸,晕开一片模糊的色块——咸腥的海风、冰冷的海水、少年沉下去时望向他的眼神……那些画面闪得太快,快到他刚想抓住就碎成了齑粉,只留下胸腔里一阵钝痛。
“柳漠澜……”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像刻在骨头上。江知烨捂住额头,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血管。柳漠澜是谁?是药名吗?还是杜邦医生提过的病例?他想不起来,只觉得这个名字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生疼。
记忆的空白像潮水般涌来,带着一种令人眩晕的无助感。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刚才那个名字——
柳漠澜。
对,柳漠澜。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像黑暗里的一点萤火。
他得把这个名字记下来。
江知烨踉跄着走向书桌,桌上放着玛格丽特新换的画纸,他想找支笔,手指却在抽屉里乱抓,碰倒了墨水瓶,深蓝的墨水在桌面上漫开。
“该死……”他低咒一声,抓起旁边的炭笔。笔杆在掌心抖得厉害,他把画纸拽到面前,笔尖刚触到纸面就滑开了,在纸上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黑痕。
怎么会这么抖?
江知烨咬紧牙关,用左手死死按住右手手腕,试图让笔尖稳定下来。可手臂上的肌肉像不受控制的木偶,抖得越来越厉害。他眼前开始出现重影,画纸上的线条扭曲着,变成了少年落水时翻涌的浪花,变成了冰冷海水里漂浮的衣角。
“不……”他猛地摇头,想甩掉那些幻觉。炭笔从指间滑落,掉在墨水里,溅起几点深色的墨滴。他看着那些墨滴在画纸上晕开,忽然想起少年第一次学画画时,也是这样把墨水弄得满手都是,然后仰着沾了炭灰的脸冲他笑,说:“知烨,像不像星星?”
星星?
记忆的碎片又闪了一下,快得像道闪电。他好像记得少年说过星星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糖霜,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哪里说的?
那个少年是谁?
和柳漠澜有关吗?
越是思考,脑袋就越是疼痛,江知烨扔下炭笔,双手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发里。他需要清醒,需要抓住一点真实的东西。
江知烨抓起桌上的裁纸刀,刀尖抵在掌心——他需要疼痛,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
刀锋刚划破皮肤,一股尖锐的刺痛传来,可脑海里的画面依旧模糊,只有“柳漠澜”三个字在不停盘旋,像个解不开的死结。
不行,得用笔写下来。
他扔掉裁纸刀,又去摸炭笔。这次他把笔尖咬在齿间,用牙齿借力稳住手腕。画纸被他攥得发皱,指腹在纸面上留下潮湿的汗渍。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第一个字:
“柳”——
笔画歪歪扭扭,竖钩拖得老长,写到第二笔时,他的手腕突然不受控制地一滑,炭笔在纸上拉出一道粗粗的横线,正好穿过“柳”字的中间,像道狰狞的伤口。
幻觉又出现了。
他看见少年站在海边,米白色的衣角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少年转过身,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笑容,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可海浪声太大,他听不清。他想走近,脚下却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动步。少年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变成海面上一个模糊的白点,然后就消失了。
“不!”江知烨猛地抬手,想抓住那个白点,却只抓到一手冰凉的空气。炭笔再次从手中滑落,滚到了桌子底下。
他忘了。他忘了很多事。
他弯腰捡起画笔,用左手死死攥住右手手腕,试图遏制那该死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疼痛让视线短暂地清晰了些。
笔尖刚触到纸,右手指关节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搐。画笔再次滑落,这次滚到了椅子底下。他盯着画纸上那半撇墨迹,像看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为什么这么难?不过是三个字,为什么他连握笔都做不到?
一种巨大的无助感攫住了他。就像刚才在梦里,他拼命想游向少年,却被冰冷的海水困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沉下去。现在也是,他拼命想抓住那些记忆,可它们却像指间的沙,越用力攥,流失得越快。
他忘了太多事。忘了少年最喜欢吃玛格丽特做的草莓蛋糕,忘了老皮埃尔的钢琴上哪几个琴键是坏的,忘了杜邦医生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总是松的。
现在,他连这个叫柳漠澜的人是谁都想不起来,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名字关乎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像是他破碎记忆里唯一的浮木,抓不住,就会彻底沉下去。
他不能沉下去。
他需要更强烈的疼痛。
江知烨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五个手指苍白得像冬天的枯枝,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他伸出右手,捏住左手的小拇指指甲,狠狠一咬。
“嘶——”
尖锐的疼痛从指尖炸开,血珠立刻从指甲缝里渗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唇。可脑海里的画面依旧模糊,“柳漠澜”三个字像被钉在浓雾里,看得见,摸不着。
他松开小拇指,指甲盖已经变得青紫。不行,还不够。
他又捏住无名指的指甲,牙齿咬下去的瞬间,几乎能听到指甲断裂的细微声响。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一颤,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血顺着指缝往下流,滴在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一个、两个、三个……
他像个失控的疯子,依次咬下左手的五个指甲。每一次咬合,都伴随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和血肉模糊的触感。疼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眼前阵阵发黑,可他依旧不肯停下。他需要疼痛,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唤醒沉睡的记忆。
柳漠澜......
他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用疼痛作为锚点,试图在记忆的洪流里稳住自己。
第五个指甲被咬下来时,他终于撑不住了。左手的五个指尖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了,或者说,疼痛已经无法刺激他混沌的大脑。
疼痛已经超越了极限,就变成一种麻木的灼烧感。
画纸被鲜血染红了,上面那个未写完的“柳”字,江知烨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左手蜷缩着,指尖还在不断渗血。
他忘了。
那个在梦里沉下去的少年是谁?柳漠澜又是谁?他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病房里?
他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咬掉指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感,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像个迷失在迷雾中的旅人,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归途。
柳漠澜……
他张了张嘴,想再念一遍这个名字,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响起一阵遥远的蜂鸣。他好像听见了少年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笑意:“知烨,你看,星星掉下来了……”
星星?
他想抬起手,想抓住那声音,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他抓不住。
什么都抓不住。
身体越来越沉,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最终彻底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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