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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逡巡探病之秋

在千务堂白鹤屋的第一个秋雨季,是我少女时期所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即便是将它放到以后的岁月中去回忆,依然可见它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深伤疤。

那个秋雨季里,吹凪和我都为病魔笼罩,不期而至的疾病为我们本来就艰难困苦的生活更增添了一笔沉重的负担。

在白鹤屋的我,因为病重的缘故,总算获得了片刻脱离葵丈魔爪的空闲。在那发病的起初,葵丈不听劝阻地要坚持每天跑来生员舍探病,她随身带来许多零食与礼品,似乎想要准备什么所谓的“惊喜”,来安抚我,讨我喜欢。但她不知道的是,有一双眼睛正代我监视着她——我的同伴椛娘早已在她到来以前便将她的一切动向都与我讲得一清二楚。

虽是发病后,每日都沉浸于头疼欲裂的痛苦中使我无心在意他人之事。但唯独她,我决意是到了一息尚存之时,也要咬紧牙关拒绝从她那来的虚情假意。深谙我心,怀有同情之心的椛娘于是在我不能下地行动的时候成了我的“贴身侍卫”,她昼夜守护在我的床前,不让葵丈借着生病的时机碰触我,又屡次凭着苛刻的三餐管理将葵丈送来的礼物全部挡了回去,这让自视为教导者和成年人的葵丈心中暗自不爽,没过多久便托辞“疫气甚弥,不便走动”再也不来了。

有了椛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很快地痊愈,恢复过来。

大病初愈时距离厚生处批复的告病休结束还有一周时间,我本想就此悠闲地休息几日,借此缓解那长期以来积攒的心中苦闷,然而椛娘却将一封来自吹凪街坊谷冬的信交给了我。

来信之人谷冬是我临近宫时亲去嘱托请她做得我与吹凪的通信中间人。她年纪与我们相仿,现如今在雪绒街上经营着一家小书屋,平日有代人书信的业务。并且入宫前我们就经常在一起玩耍,交往甚深,而在我独自入宫后,同情吹凪贫困生活的她也决心担负起定期为我与吹凪往来通信寄信收信的责任。考虑到吹凪如今是独自在街上生活,也是无依无靠,若她身上发生了无法向我传达通知的变故,也要求助经由谷冬她来向我转达。

那封来自谷冬的信早就被椛娘打开来看过了,虽然是未经我许可的决定,但在我阅读过信后,却丝毫没有想要怪罪她的意图,反而是更加地心生感激。

信的内容是:吹凪病了,病的很重。谷冬每过几个时辰都代我去探望她,现在吹凪虽然不能下地干活,但精神却还饱满,请来的医生也说她的病情已是稳定了,只是需要时日好转。

收到信的时候椛娘没有直接告诉我此事,是怕我得知以后身疾又添心疾。她虽然说我目前大病初愈,不宜走动,并且她也能代我去看望吹凪。可是,即便如此,我却也依旧牵挂她的情况,想要尽快回到家去,于是便想尽办法地向同级生们开口筹措回家的路费,只是同级生们知道是我借钱,却都推辞着,就连一分也借不着,这让才忍受了许久病痛才刚刚能下地行走的我,心痛头痛得仿佛疾病又卷土重来般。然而我正当忧愁万分时,未曾向她开口借钱之事的椛娘却向我伸出了援手,她从同级生的风言风语中得知我正在私下里筹钱,于是便什么也不说地将母亲这月寄来的五十文都从腰间佩的锦袋里拿出来交给了我。

她说:“总之,要么是我去,要么是妳去。既然是妳去了,那这路费也就应该给妳了。”她将探望吹凪的事说得好像是自己的事一样,话中却没有任何彰显炫耀自己好心的意味,只是将那枚钱币放在我的手心里。见我似乎不情愿的样子,她便按住我的手硬合上我的掌将那枚钱币盖紧了说,“去是二十文,回来也是二十文,还剩下那十文,妳就代我买些瓜果送给妳姐姐,叫她放心些,她的妹妹在宫里有我照顾,诸事皆顺。”

想到自己在这段日子里所遭受的苦痛,我能从中听出来椛娘的言外之意,不禁为能够结识这样善良机敏的好友落下眼泪。我在内心中产生了巨大的愧疚,对椛娘,更对吹凪。然而,我不敢向她们吐露自己丝毫的气馁退缩之意。这是自从我从预科升入宫中的那一夜开始,我便知晓的。我已无法同自己所选的道路割舍,现在的我只能一日比一日更加坚强,然后坚持下去。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独自请马车回家。在宫里,无车宫人们乘车出行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坐公车,另一种是请私车。公车除极少数情况外不出宫门,请私车出入宫城则需要在各处的驿站提前登记预约,在千务堂正门的街上不远处就有一所中驿,驿站里常驻着往返城内外的官揽驿人。只要站内尚有驿人便可经登记后乘车,车费由乘客与驿人面计。

临上马车时,椛娘塞来一个装满干粮的包袱与两个盛满液体的竹筒。这就连我自己都忘记的事,她却比我记得还要清楚。

“别忘记要是找钱时看清一些,别让别人掉包或是漏找了。”她叮嘱道。

“嗯。我会记得的。”

“还有这浅色的竹筒里盛得是汤,虽没有肉,但是喝汤可以补充油盐。”她嘱咐道。

“谢谢妳这样为我着想。”我接过来抱着竹筒回答道。

“嗯。如果到了那边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事,一定要写信来告诉我,让我来帮妳想办法。”

“好的。”面对椛娘,我为自己的口拙而感到内疚,不似那口齿伶俐的杜芳(杜芳与羽苏都是我曾经的同辈生,杜芳是有名的词客,羽苏则是有名的乐伶)能讨人喜欢,知道说些怎样的漂亮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

但她从没有计较我这失礼的举动,这时反而在车下握住我的手再次送上祝福的话:“春心,祝妳一路平安,还有妳的姐姐吹凪,但愿她的病早日好起来。”

“谢谢妳,我会早日回来的,吹凪也会早日好起来的。”

车夫牵动缰绳,马车开始缓缓移动,站在原地的椛娘向我遥遥地挥手。

马车缓缓地走了一个时辰,直到出了花照宫——百花宫的正门礼殿,车夫才开始缓缓挥动起马鞭,于是马车加快地穿越为郁郁葱葱的林荫环抱的花照道,向着不远处的迎春城前进。

迎春城是入宫前学子聚集的城市,是距离百花宫最近的城市。它起初只是个方圆千里间当做商贸中心的不大小镇,在先朝时,因其毗临春之国的优越地利而受先朝福泽,慢慢成长壮大,宫中大大小小的物资,凡不能自产的都依靠着迎春城采买供给,到了本朝便正式归附于春央治下。它同时也是百花宫的门户,进出为浣花溪环绕的百花宫必须先行通过迎春城南北的两重关隘。

耸立着的粗糙城墙,矮小简陋的街边商铺,不绝于耳嘈杂万分的叫卖声,还有布满了尘土不平整的窄小街道。对我来说,除去故乡甜蜜的山野,这的景色便是我最为熟悉的了。

“小姐,马累了,我们歇歇吧。”正是正午,车夫小妹打开车舆的挂帘,向我提议道。

我将头探出车窗,用手遮着眼睛,透过手掌的阴影,看见那硕大的太阳挂在额顶,知道现在大概是到了午饭的时候,于是回过头来点了点头。

马车停在了一家面馆边,那正好有为马投食的马槽备着,于是小妹扶我下了车,再将马从车轭下解开,领着马去吃草了。

不知何时一位围着沾着油污的暗红色围裙的妇人出现在我身边。

“小姐,可要吃面啊。”原来是这家的店娘见我站在她家面馆边,便堆笑着向我招揽生意,她上下游移着目光打量我的打扮,兴许是以为我是有些钱两的人。

然而我手里的闲钱却只剩下从椛娘那里借来的十文,哪里吃得起什么面。

正在窘迫之际,车夫小妹牵马吃过草后回来,大概也是和这位店娘一个想法,看见我还站在车舆旁与人交谈买卖之事,便也搓起手双来,满脸堆笑地向我问道:“小姐,不知可有赏头可否啊?”

我战战兢兢,回答不出来,无奈地面红耳赤。

竟然如此穷酸的我,就连走在外面也觉得是件羞人的事情。

我低下头,左右张顾,过了好一会尴尬的沉默,两人大概也知道我不如看上去那般有钱,便小声地嘀咕起来:“原来宫里也有这样的人啊……”转头进店里去了。

是啊,做乘客的我竟然还不及往返宫内外的马车夫有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贫穷是如此难堪的事情。

可无奈哪里也去不了,我带着索性坐回倾斜的车舆上,默默地打开椛娘送来的包袱,从那里取出了一个饼子,双手拿起潦草地塞进嘴里。饼子是用小麦做的,煎的很脆,薄薄的,咀嚼起来却是毫不文雅的“咔咔”声。细细地嗅闻,上面有一股橄榄的清香,再仔细观察饼子的截面,馅料里有切得很碎的萝卜,白菜,土豆等,当然其中最特别的还要属在馅料里从未见过的不知名的花瓣丁,味道却是异常甘甜,与那盐的咸味与油的香味混合在一起,总感觉令人食欲大开。

刚吃完一个,还觉得饥饿依旧,于是又连忙取出下一个来。当味蕾被刺激的时候,就连身上不幸的事情也默默地抛在脑后,心情也变得明媚起来。

正当我的注意力都在这新奇的食物之上,将近吃完第三个的时候。我听见车子外传来“咯咯”的笑声,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只见是店娘与车夫小妹正扒在门框边看我,我立马便意识到那笑声大概是在取笑我现在的狼狈模样。

我慌忙放下饼,将包袱包好,摆出副高兴期待的模样试探着问道:“是要出发了吗?”

店娘与车夫小妹两人没有应答,只是不慌不忙地从店门后走出来,还有说有笑地低声私语起来。

看样子她们是彼此熟悉的人,想必此刻也是在一起对我这样潦倒的人进行些没声好气的评头论足吧?

“小姐,我们这就出发。”把我晾在一旁许久后,车夫小妹这才慢悠悠地向我通知,接着又慢悠悠地走去马槽边牵马。

她架好马,再用皮革绳带等栓牢马头,推着我登上马车后便继续出发。

要说迎春城那短小的城墙也围不下多少土地,可就是这样小的城池却每天涌进来无数想要与宫里城里苦读着的学子做生意的外来商人,于是便使得现如今城里的街道已是十分拥挤。遇上出入的主干道,街道本身已是非常狭窄,又有店家将自己的货物,桌椅招牌往街道上放置,行脚商人牵着驴骡、羊驼或是骆驼、甚至牛和马占着路边休息,还有摆放着木桌或是一块破布沿街叫卖的小贩们,这街上的混乱便想见是怎样一副场景了。而其中最难熬的还是因为乘起那比起人来大上不少的车子,若是被堵在路中央,便免不了有些好事之徒借机靠近来观看,这请来的车子又只配了纱帘,挡不住路人那投来的灼人的视线。坐在其中手脚无处安放,若是一副散漫的态度不免教人议论“轻浮”,可要是一本正经端坐着又要让人“想入非非”。是笑也不能,悲伤显得没有缘由,不快或者烦躁更是禁忌,不动声色又令人感到冷漠和高高在上,因此变成了不知是该如何的煎熬。

在那煎熬中,我们又走了很久,直到到临近傍晚风声渐起时才赶到位于城内雪绒街上的芥子屋。

芥子屋,我的第二个家。居于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巷里,周围皆是三四层的房屋,她却像是被顶层那堆满杂物的天台压垮了身子般,只有矮矮两层,除了吹凪所安的镜子反射在我的卧室的一方光线,终日则没有阳光光顾。

“小姐。我们到了。”车夫小妹在前面大声提醒道。

我早早知道我们抵达了目的地,只是因为在翻找那枚五十的文钱才没有反应。

可喜可贺的是,在车夫小妹的脸更加阴沉之前,我将那枚文钱找到并交给了她。

“好嘞。”她连忙从缠腰里找出两枚文钱来。在她将要交由我的时候,我快速翻出了两个饼子递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她有些迟疑地问。

我接过了她找来的钱,回答道:“请尝尝吧,很好吃的。”

车夫小妹依然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而半信半疑的她还是接过饼子大口大口吃起来。

“好吃!”随着她口中快速传出“咔咔”的咀嚼声来,她的神情也变得如我那时一般欢快轻松起来,不禁大声感慨起来。

“先前妳向我询问赏头的事,实在不好意思,只因我实在是囊中羞涩。唯一能给妳的,也就只有友人赠来的这饼了,虽然不值一文,但请当做是赏头的替代吧。”

“原来如此,我不知小姐还记挂着这事。原来如此啊,小姐妳也是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不过不必担心,那个赏头只是我主动要的,不是妳理应给的,妳给了我车费就足够了。不必如此内疚。”

“我心想要是妳吃了这个饼,一定也会同我一样心情畅快起来,仅仅是这样,也要请妳尝一尝。”

“那我可是何等的荣幸啊,小姐。” 车夫小妹粲然一笑道。

车夫小妹扶着我走下车,因这简简单单的饼子的缘故,我们二人如今都倍感畅快轻松,在这昏黄的天色底下,也有如此难得的欢乐。

“看在小姐这样善良的份上,回来要是还用的上我,我给妳的路费打折。”

“万分感谢。”我于是向车夫小妹行礼,挥手向离去的马车告别。

此刻就只剩下我一人孤零零地站在这熟悉而又残破的芥子屋前,昏黄的天色将这只有一扇门的小巷笼罩得更加阴森萧索。

“姐姐,我回来了。”我轻轻靠近门扉,在有许多裂纹与破洞的纸门前仿照曾经所做说道。

屋子里没有声音。

兴许是睡着了吧,这样也好,若是事先也让吹凪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她一定会急着拖着病躯为我忙前忙后,想尽一切办法地好好招待我吧。可我并不想这样,尤其是联想到自己在宫中那迟迟无法令人满意的生活际遇,就更加无颜承受这样的款待。

我推开门,屋内没有开灯,全然漆黑一片,似乎能够从静谧中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我脱去木屐,摆放好,走上草叠,再按照记忆与本能地去找寻在一层的吹凪的床铺。

楼宇墙壁间透出的微薄光线通过打开的竹帘为我指明了她的方向。我将包袱放下,沿着床褥的边沿跪坐下来。此时,吹凪睡在她米黄色的被子中,额头上盖着折叠起的白色方巾,一边发着病重的喘息声,一边似乎睡熟了。

望着她的睡脸,我兀自怀着无比愧疚的心理对着吹凪行了稽首礼,接着挪移到她的身边,静静端详她的睡脸。

和往常总是将头发打理成干净利落模样的她不同,现如今的她批散着头发,发丝黏答答地胡乱缠绕在一起,平时在身旁看着觉得十分神气的刘海也荡然没了形制,备显憔悴。在她的脸颊与脖颈间缀满了豆大的汗珠,每一颗都好似由她所经历过的痛苦凝结而成。

我的心中涌起这样一份情感,想要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就像是她曾经安慰幼小的我一样,也将她那颗疲惫的心,连同眼前这疲惫的躯体一起抚慰了。我多么想,也想让自己去分担这样的痛苦。虽然是才刚刚从那病痛中恢复过来,可看见吹凪她为病魔折磨的样子,我那原本害怕痛苦的心就不再忐忑不安。我深知,究其原因,若不是我的缘故,她也不必在像芥子屋这样的破陋地方苦苦挣扎。

“吹凪……”我想要呼唤她,但是却怕让她醒来会加重她的痛苦,面对重病的她,我手足无措,无能为力。

那就这样看着吧,看着或许吹凪她能够在梦乡中感到有人陪伴,我自我安慰道。

我的指尖停留在她的手背边,耳畔里依然是沉重的喘息和那逐渐在黑暗里生长出苍白、微弱的啜泣。

……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感到自己有着不得不起身的必要,我的膝下却仿佛与草叠生长在了一起般不愿离开。

快走吧,我们要去见医生,要是晚了就赶不上了。直到我在心中对自己这样说了以后,身体才逐渐有了起身的动力。

在玄关前,我却听见了外面传来的雨声。

下雨了。

可此次回来却没有想到要带上自己在宫里用的伞。那无奈之际,我的视线落在门边斜搁着的旧伞上。这把伞我认得,是我们很早时的旧伞,我们一起亲手为它打了许多补丁,因此如今的它长着一副异常磕碜的穷酸样。

“没想到妳还在啊。”对着这样的情景,我不禁喃喃自语。

我总以为没有我在身旁烦累,吹凪的生活定会轻松快乐起来,不再为我们过去的困苦所扰。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样。过去每年两次回乡省亲,被吹凪照顾得很好的我,一厢情愿也忘乎所以地认为吹凪如今过着很好的生活,可如今吹她凪病了之后,什么都好像显露出原来的样子。

想到这我不禁落泪,擦拭掉眼泪,我拿起伞又拉开门。

街上的商户与行人都被这场突然而至的雨打了个措手不及,在无情落下的大雨与翻滚席卷着的风中慌忙地收拾货物或四处逃窜,而我顶着风雨缓缓走在一片狼藉的街道上,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另类,仿佛我是一个与世隔绝的遥远之地来于此的异乡人。

我按着记忆中的线索前往春慈院,它就在同一条街上的尽头,面积不大,主医也是我与吹凪的老相识,一位从宫里退下来的年轻太医,名叫慈甘。

到了临近春慈院的正门,我便为了避风将伞收起来,但没想到与正在门前张望的慈甘撞了个满怀。

“这不是春心吗?妳怎么回来了?”慈甘揉着被撞痛的胸口,把我拉进了春慈院临街的二层小楼里,合上了门。

“我是来询问有关吹凪病情的事的。”

“我当然知道妳是来做这个的,我是在问妳,妳怎么一下子从宫里跑出来了,现在厚生处连亲友病也准假的吗?”

“是我自己生病好了后,病休还剩了些日子,于是才选择回来探望的。”

“这可不太合规矩,要是让按察官知道像妳这样的生员官偷偷跑出来,可指不定怎么处罚妳呢。”

“很严重吗?”她的话着实提醒了我。

“倒也不会很严重,只是按察官都喜欢在‘不范①’上难为人,妳这样问,是不是因为看了《纪要》,结果自以为是打几个板子就能放过妳了?”

“是。原来并非这样?”

“算了。妳毕竟也只是个没受过罚的孩子。不过作为过来人我还是要提点妳一下,如今……啊,不,是我还在宫里的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按察官就喜欢用些变态办法‘玩弄’那些傻乎乎的孩子了,可不要以为真如想象般轻松,那些人的内心中可是有着千奇百怪的阴暗面。”

“慈甘小姐妳也曾受过罚?”

“那是当然。一次,我半夜用药锅偷偷熬汤喝,结果引来一个下级按察官,那家伙一开始装作友爱的样子靠近毫无防备的我,同我一同饮汤畅谈,我本以为她不是什么坏人,就也没放在心上。但第二天早上她却找上门来,言称要处罚我一番。那些按察官最喜欢不上‘不韪②’之人,因为她们对这些人可以自由决定处罚方式而无需通报提典按察监③批复。”

“她们不会……”

“不让人到需要病休的程度,无论做什么也不算过分。那时的我被罚要吊起双手来用脚踩大药碾④,那足足三天的时间,整个白天都被吊着,连手臂也要脱臼了……”慈甘原本成熟稳重的脸上此刻露出有些矛盾和暧昧的少女神色来,“至于剩下的就不便告诉妳了,不过当时我可不止被罚了踩药碾,还有些其它一些 ‘无法拒绝之事’。”

尽管心境全然不同,我却也多少能明白那些不方便说的究竟是指什么,毕竟按察官的权力那样之大,与之最相称的类比就像我与葵丈之间的师生关系,就算我们不想要那样强加来的折磨,作为下级如同草芥般的学生的我们又能怎样呢?

“好,我知道了,我会小心接下来的事的。尽量……”带着她的故事与我的故事中所传递出的那种无力,我回答道。

“嗯。不过也我相信妳不会那么不幸的,对我而言那样的经历也算不得什么不能接受的事。你看,现在的我也不再为这些烦恼了。”她露出善良关怀的笑容,像生怕我被吓得魂飞魄散似的。

见她这样安慰道,我也微笑着打趣,为刚才略显压抑的话题作结:“毕竟慈甘小姐是我们历史上仅有的一位,年纪轻轻却辞了官的太医呢。”

“还是自由随意的的生活更属于我,宫里太死气沉沉了,连说话都是端来端去的,我的性格也和那些老谋深算的人合不来。对于我,能将前来的病人医治好,就已经是最富趣味的事了。”她摆着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谈起吹凪来,“啊,吹凪的事基本上妳已经不必太担心了,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不过是染上风寒,抓些桂枝,生姜和白芷就好了。药我已交给谷冬,我知道她为妳做事才敢放心给她,其她人我可不敢随便给。”

“啊,有劳您费心了。”我再次向她鞠躬致谢,“只是……”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道。

“能否告诉我,是否有让她快些好起来的办法?”

“嗯?”

“我曾在宫中偶然间听说,曾有重度风寒的宫人,二三天便痊愈的事情,不知是否是确有其事?”

“妳很着急吗?吹凪的病已经稳定了,只需按时服药,不出多久便能好起来。”

“我听说,有种‘灯笼草’,只需这一味药就可以快速地治好病人,可以免去她们许多的痛苦……”

“……原来如此,妳是不忍心吹凪她受病痛折磨啊。”慈甘这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低头思索了片刻,答复我说,“确有这样的事,不过在那时我们只是试用,它在传来的医书里没有记载,也还无法用医经药理来解释,只是从本地的土医那里偶然寻来的办法。宫中似乎认可了它的作用,我也正好奇那个药方是否有效呢,毕竟在我手头上一次还没有用过。”

“如果用了会有伤害吗?”

“应是没有的,我曾过后探望那个病人,痊愈后同常人并无两样,直到我离开宫中时,也未曾听说病人因用此方中毒的传闻。妳在宫里听说仍有病人治愈的事,兴许是之后宫里的御医还在用相同办法治疗风寒吧?如此看来它的确有些作用。”

“那么我们也可以这样做吗?”

“哈哈,妳们真是……”慈甘发笑起来,“那药的名称其实是‘蛛萤草’,属于本地药材,听说在城外十里的山里就能搜集得到。外形形似蜘蛛,夜间散发荧光,隔着百十步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确实是个神奇的玩意,如果妳想要的话我可以花钱为你寻一些。”

“就在城外?”

“怎么?山里不知有些什么样的狼豺虎豹,妳一个小孩子可不要乱来啊。我这会儿就给你写个便条。妳手里应该没有钱吧?我把钱给妳,妳去到我认识的药商那里拿药,可千万别乱来。”她连忙坐到桌边提笔写了个条子,来从账台里拿出枚文钱放在条子里包好然后交到我的手上,接着语重心长地一番叮嘱说,“妳们姐妹的情况我还不了解吗?春心。在宫内宫外,以后妳们要互相照应的日子还长久着呢,无论是谁可都千万不要出什么闪失。不仅是这寻药的事,还有其它各种各样的事。妳独自在外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否则连同爱妳的人都会伤心难过的。这个钱我就替你出了,拿了药后就好好地去陪陪妳姐姐吧,她现在一定很需要妳,正盼着妳回来呢。”

我不知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临走时,她拍了拍我的肩膀。

从春慈院出来,街上的风声已然减小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显得略微沉闷的雨声。当支开雨伞走入昏黄的雨中后,雨滴砸碎在伞盖上,发出“叽哩叽里” 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声响。这时,秋日这禁忌的感觉不自觉地涌上来使我打了个寒颤。随着这个寒颤的来临,我的知觉从那压抑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思绪也在逐渐冰冷的空气里变得清晰,我忽然想到了林间的黑暗与亮光。

打开手心,我看着手心中静静躺着的五十文,那恐惧的感觉更加靠近我内心中脆弱的地方。

“不行啊。我必须要自己去才行……”我喃喃地对自己说道。只是我还需要关于那药所在之处更加准确的信息才行。

“树神药房”。我到了慈甘纸条上所写明的街上,一转身便看见了店铺正门上悬挂着的大得夸张的绿底金字牌匾正巍峨地俯视着街道。慈甘在纸条上直写出了她的名字“明灿”,想必是慈甘与这药房的人熟识,看样子极有可能就是这药房的主人。不过相比这占地足有十来间普通店铺大小的树神药房,春慈院的小院子个头简直像个小婴儿,这样不相称的规模,她们的主人居然有着如此密切的关系吗?的确如此,却又觉得哪里有说不出的违和感。

“明灿,请备好蛛萤草五株,交给持此字条的人。来取药的是个与我熟识的妹妹,名为‘春心’。请务必保证她能够从妳那里拿到药,然后乖乖回家去。另,我还未告诉她如何使用那味药,请将煎药的办法嘱咐于她,以免她不会使用。”我站在药房前将字条读完,从文中发现了慈甘留下的小心思,大概是提防我会半路自行找药去,她没有告诉我药材该如何使用,而是通过字条将这个步骤交给了药房的人。

不过要就这样将条子交给那位叫“明灿”的慈甘友人,大概她会严格地照做,让我无法推脱吧?想到这里,我重看字条,细细观察一番,忽然心生妙计。因为慈甘在写另附的叮嘱事宜时习惯性地重起了一行,我想只要将这最重要的一行撕下来交给明灿,再询问她有关蛛萤草的事就能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时问出我所需要的信息来。

就这样办。

我站到药房门檐下,收起伞,将字条撕成两半,留下另附那一行攥在手里,接着将剩下的字条与钱卷好揣在胸前的荷包里。

“请问,树神药房是不是有位叫明灿的人?”我见到一个童子打扮的孩子正在柜台前记账,便拥到柜台前怯生生地问道。

“我家主人。”这孩子也不抬头看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能否带我去见她呢?我有事与妳家主人商谈。”

“妳?”她这时抬起眼,带着有些不屑的意味与我对视,“妳能有什么要紧事和我家主人说?”

这账房伙计竟然如此傲慢,难道这药房上上下下都是这样的人?要是那个明灿也是这种人,那就麻烦了,万一她不肯告诉我与草药相关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切可就都无从谈起。我心中犯起嘀咕。

“有的,请去和您家主人通报一声吧。”我继续以笑容试图换取她的同意。

“……”她带着更加不耐烦的不屑感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我以正面示她,直到她看见我胸前佩着的荷包,看清荷包上绣着的春花符,才迅速转变了神态,变得热情起来。

“不好意思这位大人,刚才多有怠慢了,小人向您赔礼道歉。”她向我深深做了个揖,“我这就去通知我的主人,她现在正在店里检查货物,马上就能来见您。”

“感谢。”我向她颔首致意。

那小伙计于是慌忙一溜烟地窜进后房里,没过一会儿便引着一个看上去年龄稍幼于慈甘的人快步前来,她就应该是那叫“明灿”的人。

“额,您好,请问是宫里来的人吗?”大概是觉得和印象不符,我居然穿着如此朴素,她显得有些失望又错愕。

“正是。”这时,我也预料到自己此时非故作声势不可。

“敢问是那御医院来的,还是玉草房里来的?”

“都不是,我是从千务堂来的,这次前来拜访您并非是为谈生意,只是因为友人病重,为了打听草药的事情而出宫。”

“原来如此,是要找土方子吧?前些天也正有人向我打听呢。那时是‘蛛萤草’。”

“蛛萤草?我也正为此前来。”

“妳也要用蛛萤草?”

“是的,这是宫里太医所述。”

“那可太不凑巧了。我这的蛛萤草前些日子都让宫里买去了。怎么?宫里的这么快便用完了?莫非是秋疫又起来了?”

“不是不是。我可不敢轻言,只是我的友人需要而已,我并无此意。”

“妳说得也是。宫里的事岂有我们担忧的份。不过确如我所言的,本店的蛛萤草都卖光了,如若要买,要等过几日,那遣去采药的采药人来才有得卖。”

“恐怕我等不了太久,能否告诉我那药的位置?我好命人直接前去采摘。”

“从南门出,城外大道向西南走二十里的草岩山,在那附近都可以采到,只是那里山况复杂,多有豺狼,兔熊等,如果差人前去要有猎户保路。”

“多谢相告,我一定细细筹划。另外,可否将那药的用法也一并告诉我?”

“简单,按照正常的步骤即可,准备陶锅纱布,冷水漫过药材两指,泡两刻钟,接着开火慢慢烧至大火,接着改用小火烧一刻钟,出锅用纱布滤出药液。接着进行复煎,开水漫过药材,小火烧一刻钟,再次出锅用纱布滤出药液。将两次药液混合服用便可。”

“好的,记下了。我这就去安排。”

“要是不着急的话,再等几天也好,应该马上会有人送货来。”

“感谢相告,不过我现在实在有些着急,就不便劳烦您了。”

不曾想这过程竟然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我还没有用上那张骗人的纸条,便就打听到了所有的消息。在向明灿行礼深鞠一躬表示感谢之后,我带着得逞的愉悦转身走出药房。心想现在可以准备一番,动身前去采药了。只是想到这,我的笑意却又倏然远逝。

回到芥子屋后,大概吹凪也已经醒过来了吧?她的那副病容可真让人心碎。我们家到现在也还没有人去准备热气腾腾的饭菜,没有人去点亮温暖的烛光,只有她一个重病的人独自卧在黑暗里因病痛而不住地呻吟着,却怎么也找不到人来安慰。或许,她还想着远在宫中的我,关心着我能否好好吃上饭,能否好好上学,好好考试呢吧?在她的头脑里,我的身影一定像是浑然不知远在芥子屋的她正忍受着何等的悲凉与孤独吧?

我既觉得悲伤又觉得开心。

可现在,我大概可以拉开门,大声地对着还在被窝里卧着的她宣告我回来的事实。在她那惊讶与欣喜的目光里抱住她,让她明白我未曾有一刻不挂念她,即便被那重重的城墙掩盖了视线而终年无法相见,也绝不会断绝我们二**福相依的因缘牵绊。

我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景色愈加模糊。

芥子屋,芥子屋。我在心中不住地呼唤着家的名字。

在走进巷子后的每一步都犹如过去岁月的重演,驾轻就熟。

当我看到那淡黄色的纸门后,我便伸手向门把去。

但犹如那纸门上烛光的光晕一般,从最近的点向外蔓延而逐渐暗淡。我的兴奋,我的喜悦,也如同今夜来临前的黄昏之雨,在我的□□上点出片刻的涟漪,逐渐扩散,最终无影无踪。

我既诧异又奇怪,这本该昏暗的屋子为何亮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烛光?虽然还未亲眼目睹里面的景象,但冥冥中的,我却知道,芥子屋似乎在我进入以前,便已有了某些温暖炽热的情感去充盈。那本属于我的琐碎的徘徊在僻陋小巷的杂音,却在我不在之处响起了。

一个念头从内里猛烈地撞击着我的脑壳:我不可以回去。

我迅速地收回自己触碰纸门的手,就仿佛指尖被刺深深地戳伤一般,开始不住地用另一只手抚揉“指尖上的伤口”。

可是我对妳的情意是这样的……我怎么脱得开,到别处去?我去哪里,我要去哪里?雨这样地下着,我要去哪里?如此大的雨,这样孤独的雨,我……我明明哪里也不想去,可哪也回不去。哪也去不了……

我、我、我……

这呼吸好是沉重。我提不起那颗沉重的心,将她提到嗓子眼,它又无力地跌下去,然而那窒息的苦闷又冷酷地逼迫着我继续如同脱缰野马般乱颤似地喘息。

我忽然想哭,可是却忘记了本该驾轻就熟的哭的办法,等到回忆起该如何哭泣时,我却害怕地浑身发抖,好像一哭,声音就会将那门后我无法接受之物勾引出来,将我的身体与魂魄打得七零八落,打得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我……我……”到那几乎极限的时刻,我再也无法承受这份痛苦,心的四面八方都坍塌了,独独只剩下一个纯粹且卑怯的念头——逃离。

逃离这个成为我的躯壳,逃离意识还停留在这躯壳里便要面对的痛苦。

那痛苦,我万万无法承受,因为我从不像她那样坚强。

吹凪,无论什么时候的妳,都会听我诉说我所有的烦恼,就连那最私密的部分,我也未曾保留过,最聪明的妳,即便我未曾开口,也能知晓我的心意。可现在,在我面前这深深的绝望感犹如将我一次次投入无数层的地狱,近在咫尺的妳却听不到我的悲鸣。它如同将我最柔软脆弱的心房刮过一层层锋利尖锐的钉板,从那心房的每一寸肌体中榨取并迸发出数不尽的痛苦来。如此莫大的折磨叫我怎么承受得住?过去因为有妳在我身旁,就连遭遇最极致的痛苦也能够被抚慰,这是我得以最终安然度过直到今天的原因。然而此刻,当我失去妳时,因为这几乎绝望般的孤独而产生的痛苦,又有谁能来削减呢?与妳相识,我从未预料过自己,竟会有朝一日承受这样可怕的折磨。

这样的孤独,孑然一身,一无所有。生命中一片漆黑,如此空荡荡,如此一文不值。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无论什么,哪怕连同“我”一并抛弃也好,请放我离开这里!

我的身体软塌塌地瘫倒在潮湿的地上,如同被解脱一般,一点疼痛也没有地合上眼睛。

在内心疯癫的呓语中,“我”感到自己被自己亲手撕成了两半。然后跟随最卑怯的一部分毅然离开。而在我身后遥远的一点,芥子屋前我倒那下的地方,我将所有过往全部幸福的回忆留在原地,就和我的身体放在一起。那是我的另一半,它是我意识中最柔软的唯一。

我从未料想过,爱这样美好的事物竟会在一瞬改换成恨这样偏执的事物,这浓烈的无名的恨在我的头脑中划过一条崭新的痕迹,似乎是宣誓着它在我未来生命中无可争辩的存在。而在这一刻之前,我至从未甚想过,我的心灵会与它产生一丝一毫的联系。

过去不久后,朦胧中感到残缺的“我”正在一片暗蓝色的地方沉睡,那里的每一寸的土地都是安宁与平和的,我平生中如此渴望蜷缩着永不再醒来。

可是,在我之外,却有人不想这样。

不知是什么办法,使得她竟然能够触碰到在如此与世隔绝地方的我。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试图拉动我。原本只是不想去理会,可她居然有那样的力量,竟强行将沉睡的我唤醒过来,这是何等的令人恼火?

在被逼无奈之下,我只得睁开眼睛,看向外面。那一刻我看见了她的脸,那憔悴的痛苦的熟悉的脸,它的每一寸每一毫地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底里,我熟悉它更胜过自己。就是原本这样翘首以盼见到的人,如今却化成了那最不想见到的面容。

“请不要再拉我了!”我平生第一遭,愤怒地向她大叫。

可她什么也不听,即便是将那毫无血色的嘴唇咬得出血,也要拼了命般地晃动我的身体。

我忽然明白了,那力量的来源。

对了,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落在她的手里,那乃是我最脆弱的地方。

可我不想回去,不想醒来,那样的现实太可怕了。有谁来救救我呢?我在心中无助地绝望地哭泣着。

现在的我,要怎样才能逃离妳,落得一片安宁呢?!直到如今,我才发现,我的生命和情感,都竟如笼中鸟一样,被妳牢牢地囚禁着,不得安宁啊!

直到。

“春心!”那呜咽中混合着强烈痛意的咳嗽声,震颤着我的耳膜。

我发现自己正四神无主地凝视着天井板。

“妳醒过来了吗?”短暂的不知所措的沉默后,她不再呼喊,只是轻声细语地在耳边询问着。

“咳咳、妳还不舒服吗?身体,身体有没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告诉我,春心。”

“……”

“妳怎么不说话?是嗓子难受吗?说不出话来了吗?快告诉我,要是那样的话妳就眨眨眼睛好了。”

我只是依旧凝视着天井板。

“妳……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咳咳、咳咳……妳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快告诉我啊。”

烛火的光芒在墙壁上跳动,只照出她与我的影子,被子里的,空气里的温暖,都让我不由得心动,想起过去曾经无数个二人拥抱的夜晚……在这,我却忍住了将眼泪搬到脸上的强烈冲动。

发生了什么事?是啊,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很多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这样,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明明这一路上,我只是一心想着吹凪的事,心全部都被妳的事填满了,可为何现在有了别人?为何这里会有除了我和妳之外的其她人?明明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来,可事到如今却这样唐突地闯入我们的生活里?为何她会和吹凪在一起?为何吹凪妳要允许别人填满这里,这里只能容纳下我们二人,不是吗?我不明白,为何她可以做到这样的事,燃起我们珍贵的蜡烛,温暖我们狭窄的小屋,填满这只独属于我们的空间?

难道是我被替代了吗?正是如此,她才可以做到这样的事。

可是我除了吹凪妳的事,就从没有考虑过其她人。在这只属于我们二人依存着的地方,不是只有妳可以让她这样存在在这里吗?是妳背叛了我们吗?是妳变心了吗?是我对妳再也不像曾经一样唯一着了吗?

是啊,我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

那要这样的话,让我离开不就好了?无论我到那里去又能怎么样?想到这,我忍不住翻了个身,背对过去。

“春心?”她的声音不再只有担忧,似乎是有些答案在她的内心中酝酿。

自那之后,我们之间陷入了非常久非常久的沉默,房间中的声音只剩下痛苦中她的咳嗽与微弱的呻吟。

我无法离开,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假装自己好像离开。这样苦闷的情绪,直到我在那温暖的被衾中睡去,才逐渐退散。

第二天,直至我醒来头脑清醒许多,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睡去时,我的心中有些懊悔。因为我觉得自己应该在昨夜那时做些什么。可在那懊悔中,我发觉自己无法得出究竟做何的答案。

是责怪,或是哭诉?还是刻意地做些何举动来发泄情绪?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于是我越发地不安,想要离开。

可直到我支起身子掀开被子的一角时,我才用余光发觉了凪的身影。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白色麻布睡衣,肩上披了一件看上去十分陈旧了的赭黄色的外套,蜷着身子歪斜身体伏在我睡的被子边——这原本是她睡的地方,此刻在睡梦中她发着粗重的呼吸声。

我完全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脱掉了。身上只剩下那件堂主分礼试⑤时赐给生员官们的廉衣⑥以及里面穿着的避衣⑦。

我又将目光向前方投去,寻找脱下来的衣服,然而眼前却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光亮如新的衣服。我沉思片刻,才发觉眼前的正是那件入宫时作为入官礼物发下的草桂色绣锦赏服。我有许久没有见过它,只记得春闱⑧提名⑨的次日,我曾苦着脸将它穿给吹凪看,她却摇着头评价说草桂色太奢并不适合我,接着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件绣着飞鹤的黄绿色缎衣,并连同句赠诗给我。一句是:“穷闺难掩春好意,草色不遮美人颜”。那时的场景我仍依旧历历在目。从那以后,我便一心只穿黄绿颜色的外套,一直到今天。

可我的衣服去了哪里呢?我这才回忆起自己倒在芥子屋门外的事情,想必就是那时沾湿弄脏了衣裳吧。如此,替我脱衣的就只能是她了。

我将身子向前探去,将草桂色缎衣拿放在膝上,用手轻轻地抚摸它的纹理,如今时隔三年再次触碰它,我才有机会可以细细端详它。现在,我才如梦初醒般地知晓了,相比吹凪当初赠我的那件黄绿色的衣服,这件我本该穿着于身行走宫中的衣服是怎样的普通。三年以来,我一直以为当初吹凪的赠诗只是想告诉我,我终究出于寒门,要低调行事,戒骄戒奢。也想当然地以为这件被吹凪锁起来的衣服本当是相当华丽和尊贵的物品。可我现在看得清清楚楚,这件衣服怎么比得上吹凪送给我的那一件呢?在那些与外人交往的日子里,我常常默默为自己在衣着上的卑微感到害羞与惭愧,竟然从未细细思考这显而易见之事。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其实过着并不落于其她生员官的生活。而那变故前的平日里从未有人背地中讥讽挖苦我的原因,早已在入宫前的那一天被吹凪安排得天衣无缝。

即便这狭衣久而无人问津,如同被我遗忘了一般。吹凪也未曾试图占有它,只是妥帖地为我保存着,使其光亮如新。如今正是重病缠身的她,在这萧凉的秋雨时节,不肯凭其御寒,只是披着件粗陋的单衣守候在我床边。

这些我从未注意过的地方,究竟投注了她怎样的心血?

我实在不敢想象在三年前,还是生员的我们,仅凭着做副业和女工的吹凪是如何置办下那件赠衣的?我不敢想象其中的苦闷与辛劳,于我而言它实在绝望得可怕。而更令我愧怍万分的是,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那我无忧无虑度日,直至最终拖累吹凪的时光里。在那个我只是一心玩耍,虚度光阴,不知未来是何路的时候。虽我与她同居一室,彼此却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我从未真正地察觉这一切,体会她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其实是这样的难以割舍她,并非只是出于爱慕一系,更是因为我曾对吹凪犯下了不可辩驳的罪孽,若非用尽一切报答,则我的内心不得安宁。

想到这里,我将衣服放下,爬起身来,跪坐在吹凪的身边,用手背碰触她的额头。额上发热,渗汗,她的情况或许更加糟糕了。

我抓起吹凪的手,将它合在两只手的手心里。从掌心中传来的却是一种陌生的异样的粗糙感,如此饱经摧残的手,和记忆中幼时牵起我的那只手完全不能相比。可她依然是吹凪,那个一心照顾着我的吹凪,明明为了付出了这样多的辛劳却要被我如此苛责对待的吹凪。

这怎是我做出的事情呢?我感到深深的悔恨。

为了弥补哪怕仅仅是这一个夜晚里,我叛逆于吹凪的过错,我将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在心中默默起誓:我,春心。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样的变故,遭受妳怎样的对待,我都绝不会埋怨,责怪,记恨妳。

只是这了了数语的微薄起誓,却是此刻我唯一能够回报给她的东西,不禁又感到悲从中来。

我掀开被子,本想通过自己的力量抱起吹凪,将她移到垫子上去休息。可我发觉自己既没有这样的力气,又怕鲁莽地用力会弄疼她。

于是担心再让她这样趴着加重病情的我只得轻拍着她的背,将正在熟睡的她叫醒。

“春……春……心?”

“嘘……”我对着她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接着为她捋平了垫子与枕头上的褶皱。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露出了笑容,点点头,摘下披在身上的外套。

“啊、疼……”吹凪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呻吟起来。

“怎么了?”以为是她的病情更严重了,我急忙问道。

“不,是腿麻了。”她像是玩笑般地笑着回答道。

原来如此啊,毕竟以那样的姿势趴在我身边守候了一整个晚上,就算是熟悉跪坐的我们也难免会感到难受吧。

于是我努力用上更多力气,搀扶着她躺在垫子上。

为她盖好被子,我想转身离去找水,却被她抽出手来拉住。

“身体还好吗?”我问。

“是说我的病吗?啊,多亏了妳,现在我的嗓子没有那样难受了,现在似乎也不怎么咳嗽,终于可以好好地开口说话了。”她摇晃了一下脑袋,向我显示自己状态尚可。

“那就好,不过我没做什么,要说感谢的话……”我将手撑在地上就要起身。

“等一下,春心……我想和妳谈谈昨夜的事情。”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似乎我一打断她,她就会昏过去一般,见她如此激动,我也只能合上嘴,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妳是因为家里来人才为此而生气的吗?这一点请让我解释清楚。那个人啊,是我在染坊工作时结识的好友,平日里偶尔会来家里做客,你不认识她,只是因为她是我这最近几月才认识的。前几天她来家里做客,才知道我正生着病,于是为了照应我才走动得频繁了些。”她说完便停下,似乎是在等待我的评价,可我却什么也没说。于是她便似乎是对自己的话不满意似的,又细细地想了想,露出笑容提起来,“我们昨夜发现妳忽然倒在门外都害怕极了,以为妳是在路上遭遇了什么不测。我慌得想不出办法,本想将妳背去慈甘小姐那里看看的。可她检查了妳以后却说妳只是因为一时焦虑过度而致昏厥而已,此刻不宜活动应当静养。我还害怕她会诊断得有所偏差害了妳,没想到果真如她所言。现在妳醒过来了,脸上也还是气色红润,一副健康的模样,真是太好了。她告诉我说她从小为药商跑腿上山采药,也不知不觉间学了些浅薄的医术知识。虽然那学来的知识浅薄,却十分好用,做工的同伴们有什么身体不舒服或是精神欠佳啊都会找她来看,有时甚至是做工地方的主人也会找她,搞得工场不像工场,反倒像个医馆了似的。

“她可真是个有趣的人,就和我们以前认识的人一样有趣,想必春心妳也会想要见见她吧?若是妳此次回来没什么十万火急的事的话,我就再请她来家里坐坐好了……”

“不必了,她现在也应当正忙于生计呢吧。”我插进来的话打断了吹凪,但是这次,我是笑着拒绝的。

她听懂了我的情绪,却还是很不放心,脸上又变得忧愁起来:“春心,如今妳我之间也有嫌隙了吗?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实在放心不下。”

我摇摇头:“怎么会呢?我完全相信从妳的口中说出的话啊,一字一句都相信着呢。我对这些字,这些句,没有丝毫的怀疑。”我答得异常平和。

于是这时,吹凪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不再急于辩解,在我的持扶下安稳地躺了下去。待我打开水罐,烧了水,再取水盆过来时,已见她陷入了沉思的状态。

也好,这样我照顾她时也能省点力气。

从小到大都是吹凪来照顾我,每每到了我要照顾她时,她都像是受了多么承受不住的大礼般推脱,让我完全进行不下去。发生这样的事,又想起到她在家乡竟然还是世家贵族的小姐,不禁令我想要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

为她擦身子的时候,她暂时地舒了口气,也许怕这样的场景太过尴尬,她忽然讲起我、吹凪、芽生三个人从家乡启程前的事情。

“有一天啊,我们在街上观赏巡礼乐班的表演,在场的都是乡里,或是身份尊贵的人,或是颇有学识的人。大家入座后,都不说话,开始认真地聆听乐者们演奏那首《阳月礼颂》。一个‘不知从哪来的身上脏兮兮的小丫头’却钻进帷帐里来,听到乐曲**的时候,忽然在大人们身后大喊着‘弹得好,弹得好,就像太阳出来了一样暖呼呼的!’可把在场的大人们都逗得乐起来。大家都在笑,芽生在外面听觉得有趣,就也跟着钻进来喊,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就连那乐师最后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一遍笑一边吹弹,弄得演出不得不停下来。乐团班主于是气呼呼地从幕布后面走出来指着妳说:‘什么什么!什么太阳出来了,这吹的是阳月。阳月啊,哪里是什么太阳?妳这小妮子,字还认不全几个呢吧,怕是只看懂了个‘阳’字却还不知道‘阳月’这个词是指着什么呢吧。’”吹凪咯咯地笑起来,接着兴致越发高涨,还故意模仿起我和那人的口音来。

“‘阳月?谁说的,我知道阳月是什么意思!就是太阳快要出来的时候啊,月亮也还在天上呢,这就是所谓的‘阳月’。我可天天看呢,怎么会不懂的?’那班主生气地说:‘我看妳是昏了头,那天上要么是太阳,要么是月亮,太阳在天上的时候就是白天,月亮在天上的时候就是黑天,哪里来的什么月亮还在天上的时候,太阳快出来呢?妳真是懂都不懂。’妳却叉着腰说:‘胡说八道,我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去劈柴,分明看见白色的月亮在天上,黄色的太阳在地上。’妳们两个互不相让,从天上到底能不能同时有太阳和月亮,又吵到阳月究竟是什么样的意象,妳说‘阳月就是太阳出来晒屁股,出来干活力气足。’班主却故作雅致地说:‘秋实已落,佳植轮转,辄替新衣,着新花,赋笙箫琴韵。’妳却耍泼起来刻意坏气氛地讽刺说‘哪来的新衣服?我这身可穿了一整年哩!’芽生还怯懦懦地询问旁人说:‘我没新衣服是不是不能听这个?’她都还不知道观赏乐班演出是记名的呢。最后妳们两个被班主一手一个,像是拎鹓扶一样拎出去了,我看了也不禁笑得合不拢嘴。那时大家都在笑话妳们幼稚浅薄,父亲还告诉我说贵族们没必要和没见识的贱民计较。

“可我却想得完全不一样,我认为啊,妳说的却是对的。在你走后,我便站起身来,用手中的扇子指了指天,告诉那位班主说:‘难道妳看不见这蓝中浅月吗?’,她抬头看了看于是立刻羞红了脸,这才知道这月中旬左右月亮在白天时就早已升上天空了,只是她不像农人一般仔细观察天空所以不知道而已。那时的妳虽不知道‘阳月’是指‘十月’这样记在书本上的司空见惯的小事,可妳却巧妙地避开了这样不利的话题,转而开始讨论阳月的意象。虽然我们素未谋面,妳道出的体验却和我巧妙的如出一辙。当妳喊出‘太阳出来了’的时候,在我的胸中就已经有一个正准备迎接大好前途而踌躇满志的士人形象了,所谓《阳月雅颂》不正是指的秋闱之后,取了八品官衔头戴‘寒梅锦绶⑩’的才女出于对美好前途的向往而情不自禁歌咏起时所作的曲子吗?这样的时候,怎么不是‘太阳出来了,暖呼呼’呢?我将此事告诉父亲和在座的宾客,大家都自知轻慢了妳们,觉得不好意思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帮着她穿好衣服,听起她这么说,才忽然觉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陌生,“我早就把这种事情忘干净了呢。”

“可我不会忘记。”吹凪握住我正拿着方巾的手,“正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我才决心想要和妳做朋友,我们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来到芥子屋考取官名。虽然最初是抱着贵族的好奇心而接触妳,可我越发地认为,在妳的身上有着能够实现‘奇迹’的能力。”

“可惜芽生没能跟我们一起。”我觉得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

“是啊,虽说她很早就离开我们了,但我也觉得芽生有着过人的潜力。只不过,相比起她我还是更中意妳。”吹凪笑起来。

“唉,我们直到来了芥子屋才知道妳居然是贵族出身的大小姐。亏妳向我们隐藏了那么久那么好,我们都只把妳当成是头脑聪明,家境不错的农家孩子呢。”

吹凪摇摇头:“所谓的贵族身份并不重要。那样衰朽的东西,怎么比得上妳所拥有的东西呢?为了能看到春和景明的那一天,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又神情凝重地说道:“春心,我说这些,不要怪我所言繁絮了。我只是想告诉妳,妳在宫里,不要为了外面的琐碎小事烦扰,一定要专心学习,认真值官。这几年来妳进步得这样大,言谈举止,礼仪风范都已经不输于我,俨然也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了。看到妳这样适应宫里的生活,我很高兴。不过,如今孤悬于宫中,没有我的照应妳会更加艰难,我担心的是妳在千务堂生活,万一遇到挫折会意志消沉,毕竟妳在我身边从未遇到什么万分困难的事情。如果真的遇到了无法解决的困难,请不要忘记善用与她人交往的办法,就像我一样,要多多地结交朋友。虽然因为妳过去太依赖我,如此必定会让妳感到不适,可无论怎么样,现在都不是再耍小孩子性子的时候了,宫里的困难总是超出一个人的能力和承受范围的,非要借助她人援助之手不可。因此你要锻炼自己,尽可能地去寻找在仕途上能够助你一臂之力的朋友,无论用些什么办法,只要妳能安全健康地回来看望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抱怨。这是因为妳出身于远乡土人的贫苦农家,这对任何一个志存高远的生员来说都是如同天崩地裂般的事情,但是你恰恰也因此获得了最宝贵的武器,那便是坚忍,这是那些宫中出身之人所最为缺乏的,妳一定要牢牢地把握住这个武器。”

她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所以,就放手去做吧。不必担心,无论妳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将要过去多少岁月。我的心永远是属于妳的,妳就是我穷尽一生所选择的命运之人,我们的纽带远比我们所面对的痛苦与困难坚强一百倍,一万倍。”

吹凪泪盈盈地望着我,言辞情真意切,让我不由地动心。

“是、是,妳还是那么爱操心我的事。明明才刚好一些,居然就说这么的多话,这样身子会吃不消的,我这去拿些我带来的饼给妳吃吧,吃些东西会好得快些。”话题的最后我无奈地摇摇头,借着查看灶上的蒸饼的说辞仓惶起身。虽然无法应付那样真挚的话语,可我的心却是暖融融一片的。

掀开锅,我将锅中碗上热气腾腾的包袱拿出来。打开,吹凪高兴地将手伸进去,随手却拿出来个被啃了半截的饼。

“咦?这是?”她将那只饼举到眼前观察,接着不解地猜道,“莫非是被老鼠啃食了?”

起先我也不知怎么会这样,还急急忙忙翻看包袱是不是真的让老鼠趁虚而入了,可将包袱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见到半点老鼠的踪影。困惑间我才忽然想起了那饼的来源。

“啊——我知道了。这一定是‘那’只小老鼠干的了。”吹凪看见我恍然大悟的样子,笑逐颜开道。

“额……要不还是换个好了?”我连忙从包袱中又拿了一块完整的饼来,可送到吹凪嘴边的时候,她却忽然将我那只吃剩了半截的饼抢先塞进嘴里。

“这可……”

大口大口咀嚼着的她,样子虽然是谈不上文雅,可却像极了个骨子里和蔼可亲的大小姐,就连这种粗鲁的事情做起来也总让人觉得修养十足,赏心悦目。

我连忙抱着竹筒来,这是我还未动的椛娘送来的汤,这时便派上用场了。我将竹盖翻过来,为她倒了慢慢一杯汤,这下也不会觉得干涩无法下咽了。

“虽然是放了好一会儿的,但是毕竟是珍贵的汤,刚才我尝过以后也没有问题。”

她捧着热汤:“是啊,春心,你做得很好。不浪费食物,这虽然不合过去那奢靡的贵族之礼,但却是前景光明的未来之礼。”

“知道了,知道了。”我点点头,“就连这样的小事,也要不断地教导我,真拿妳没有办法。不过要是假如吃到了坏掉的食物的话,病可会更重哦,就像若是妳喝的汤也坏了,那可不关我的事哦。”

“啊,真困扰啊~那接下来就只能继续拜托春心小姐照顾了。”吹凪向我拱手行礼道。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我也装模作样地回礼道。

我和吹凪都笑了起来。

“话说这个饼很好吃呢,味道和外面铺子卖的完全不同,里面好像还放了花瓣,真像是那宫里独有的做法。”

“其实不瞒妳说,在宫里的时候我也没吃过这样的饼,只是此次回来,临行前由一位同伴送给我,我才第一次尝到。”

“诶?同伴?是什么样的人?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椛娘,是个和吹凪很像的,温柔的人。对了,这次的路费还是她借给我的呢。”

“椛娘,真美好的名字啊,如此,妳要好好和她相处。至于那路费,应该要不少钱吧?可要好好还回去才行。”

“我打算用下一个月的生员俸补缺。”

“嗯,这是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妥当地处理。若是下个月有什么变故,实在不出的话,就尽管写信给我,我也寄一些过去帮妳,毕竟是与人相处的事,可不要胡乱逞强,从而破坏了朋友之仪。”

“嗯,谨遵姐姐的话。在宫里的时候我也会想办法找些事做的,这点就请妳放心吧。”

“对了,要不要也带些礼物回去呢?就当做送来如此好吃的饼的回礼。”

“哦?那送些什么呢?”

“送些布料怎么样?正好我这儿有一些剩下来的棉布,等到天冷了些,妳们可以做成围巾或者手套。”

“那要我亲手做再送给她才行啊。”

“嗯,春心妳果然越来越聪明了,就这样一点点继续努力下去吧……”吹凪说着时,眯起了眼睛,看样子她的精力还没有恢复,现在便逐渐地显露出疲态。

再让她为我事无巨细地操心就太过意不去了,我扶着她躺下,又为她用湿的方巾敷额头。

“妳真是太温柔了。就算不顾自己的事,也要把那些再细小不过的事情教给我。”望着她那灿烂的笑脸,我快分不清究竟是谁还在生病了。

“都是因为春心能为了我而亲自回来探望,我实在太感动了。许久不见,有好多话都积攒在心里正等着和你说呢。所以一说就停不下来了。我真是……”吹凪也被自己这来去匆匆精采逗笑了,“平常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我都会不由想起妳的脸。于是一边努力地去解决,一边思考着我是不是都在妳走前叮嘱过妳类似的事了。只要一想到还有我没有告诉妳该如何去处理的事,我就害怕妳会没有办法。在那么远的地方,又帮不得什么忙,真让人揪心。”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拨弄开吹凪凌乱的额发,我努力做出笑容来。

“那就好啊,好啊。只要妳能开朗健康的话……”她将我的手捂在胸口上,她的温暖与心跳在我清晰可知。

“请放心吧,我一定会的。”我轻声地应答道。

这样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便又恢复了那病重时的喘息声。看着她安稳睡去的睡脸,我的思绪显得异常的宁静。兜兜转转而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我们又回到了我刚刚来时的模样。这正是我所期望之事,在床边跪坐着,守候着,连一刻也不想离开。

吹凪她究竟是真好些了,还是故意强撑着身体来告诉我那些话的呢?我不得而知。

不过,唯独清楚的是,我依然能感受到在吹凪嘘寒问暖过后那逐渐浮现在脑海当中的异样。

桌上的蜡烛矮矮一截,碗盘中还残留着未能清理的蔬菜与白粥,一件陌生的樱花纹绯色单衣草草地塞在桌子的下面,坐垫则打开来散乱在草叠上。

要说究竟有什么改变了。我想此刻在我们之间的,大概也就只剩下来“那个人”存在的痕迹了吧?

注释:

①不范:《春宫纪要》中对于宫人不遵守礼仪举止,生活规范等等所有小方面规范的行为的统称,处理时般不涉及刑罚,但需对违纪宫人进行“宫罚”这样的轻度体罚管教。

②不韪:《春宫纪要》中对于宫人严重违反规定的行为的统称,处理以刑罚为主,一旦案件成立需要上报多个部门,同时由大祭司与主管方向的大小官员依次过目审查。

③提典按察监:百花宫的下级监察机关,由数个提典官带领众多的按察官行使监察职能,处理宫人违纪犯罪等行为。提典官和按察官都有重要的监察官员的职能,一般由按察官现场临时处理案件(如固定证据、寻找犯人和证人、制止现场犯罪行为等)后交由其上级提典官专门负责审问调查处理。提典按察监对御史司负责,属内务部管辖。

④大药碾:一种依靠对坐两人同时摇摇杆驱动的大型药碾。

⑤分礼试:千务堂堂下班入学的第二年末举行分礼试,生员官们通过分礼试后会挑选堂上班的不同书屋继续学习,春心此时所在的白鹤屋是其中之一。

⑥廉衣:素白色的绸子衣,凡生员官从千务堂堂下班毕业行将供职时都会由在任堂主礼赠廉衣一套,分上下服。廉衣是包括大祭司在内,宫内大小官员的制式服装,有着装的严格要求,凡官员工作期间必须穿于外衣内,并露出部分交领,以表所望清白。

⑦避衣:女性遮挡胸部和□□的内衣。

⑧春闱:百花宫的入学考试,候补(次)八品预科生员通过春闱后即正式成为候补(次)七品生员官。

⑨提名:负责春闱的苇子院在阅卷评试后公布成绩的方式。届时,内务部的曹吏司官员会前来取录取生员名单,苇子院官员会通过“蔷誊”的方式将录取者名依次公布,由曹吏司官员誊写在挂在墙上的白绢上,一式三份,一份收寄曹吏司,一份报送春祠庙,最后一份则公示于苇子院外墙上。

⑩寒梅锦绶:夏闱后,由乡学院颁给成绩第一名的考生的梅花头饰,“梅生”之名由此而出。中梅生者可直升八品参与当年的秋闱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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