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烈日，夏蝉鸣鸣。
晚上七点，天边依旧泛亮，太阳残留的余晖给沧山脚下的小院蒙上一层橘光。
林斐躺在摇椅上，阳光不时在她那张顾盼生姿的脸上雀跃跳动，整个人柔和的像是一幅画，精致到让人舍不得触碰，生怕会惊扰了她这分钟的宁静。
旁边石桌上的手机已经响了好一会儿，震动发出的噪音听得林斐拧了拧眉。她闭着眼睛没睡着，单纯不想接。
眉间的皱褶在震动停止的一刻舒展了两分，紧接着，那讨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胸口明显起伏了下，她蹙眉睁眼，拿过手机一看，小舅打来的。
蓄势待发的烦躁一瞬转为无奈，轻滑接通：“小舅。”
“林小墩，你耳朵长来当摆设的？故意不接电话是不是！”
电话那头的温煦又气又急，林斐倒是无波无澜，胡说八道张嘴就来：“手机在房间充电，没听到，你打电话什么事？”
温煦一口气提起，半天呼不出来，再出声，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没事，我吃饱了撑得，打个电话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嘴角很轻地撇了下，林斐轻晃椅子，那棵近五十年的荔枝树茂盛的枝叶映在她眼底来回晃动。她坐直身体，随手摘了一颗坠吊的嫩红在手里把玩：“你要没事我先挂了，时差还没倒过来，我头晕。”
温煦刚才气得半死，眼下最后半口气险些又没倒腾上来。回国三天，管他白天黑夜，沾床就睡的人，现在跟他说时差没倒过来？
“我马上到你那儿，你最好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别等你妈杀过来，又摆出怨天怨地的样子。”
果子落在掌心，林斐没了动静。她没想一直瞒着家里回国的事，但没想到温蓉会来得这么快：“她什么时候来的廊河？”
电话里听得一声刺耳的鸣笛声，温煦骂了句脏话，接着抱怨：“你挑的什么破地方住？七拐八弯的，还冷不丁冒个人出来，赶紧的，我十分钟到。”
近年廊河县的商业化愈发变浓，廊河边的那些个民宿到处都是人。林斐不喜欢太过热闹的氛围，特意挑了这家半山坡的山柒。
老板本地人，民宿是自家房子改建，虽说客流比不上山底的海景房，但胜在安静，林斐回国直接来这儿租了一个月。
这是她第二次来，三年前，她也来这儿住了十天。
院子不大，只有五个房间，客人就林斐一个，她拖着银色行李箱站在前台，老板正给她办理退房手续。
“剩下的房费不用退，还跟上次一样，帮我存着。”林斐淡笑着婉拒老板扫码退费。
老板看上去年纪不大，穿了件亚麻短袖，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儒雅又文青，很复杂的气场。
眼底含笑跟林斐打趣：“你上次一存就是三年，不怕我倒闭跑路？”
这地方鲜少有人来，林斐算熟客。
林斐唇角的弧度深了些：“这三年你都没倒闭，我争取下次早点过来。”
老板收回手机，从抽屉拿出一个钥匙扣递给林斐：“这个送你。”
林斐接过来，很普通的一个荔枝图案，但旁边挂了个格格不入的银色指环。抬眸看向老板，林斐没问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微微点头，将钥匙扣放进包里。
老板许是看出她凝着吊坠那两秒眼底稍纵即逝的酸楚，开口解释：“你这两次来总喜欢待在那棵荔枝树下，我猜你应该也是因为那棵树才选了我这儿，钥匙扣是我亲手做的，一份心意。”
简单两句话像是朝林斐心上投下石子，圈圈涟漪漾开。完全命中心事的她舌底渐渐泛酸：“有这么聪明的老板，你这店一时半会儿倒不了，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
“这里不好打车，需要我送你吗？”
林斐摇头：“有人来接，下次见。”
温煦很准时，林斐刚走到门口，一道刺目的远光照射过来，黑色宝马停在面前，温煦降下车窗，俊逸的脸上挂着怒气。放好行李箱的林斐一上车，他当即抬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下：“能干了，一声不响回国，连小舅都瞒着。”
小舅大她四岁，外公的老来子，两人从小吵到大。
林斐摸着额头怒目瞪过去：“你干什么！很痛！”
分不清是怒其不争，还是气她头脑发昏，温煦抿着唇看了她半天。将车调头，盯着前方冷冷发问：“放假不回，过年不回，三年没有一个电话主动，是不是除了裴彦，这云临市就没让你愿意挪窝的人了？”
暗色覆盖的山野透着一股压抑，狭小的车内安静来得猝不及防。听到这个轻而易举就能在她心底掀起惊涛骇浪的名字，林斐缓缓放下额间的手，很努力也没压制住那抹揪心。
温煦余光扫了她一眼，失魂的样子跟三年前如出一辙，气归气，心疼也是真心疼，“忘不了就追，追不上就放，放不下就是你活该，在我面前整死气沉沉这一出，没用。”
林斐不知道温煦到底是来救她，还是来杀她的，字字诛心，像是生怕她痛不死。喉咙发紧，眼底霎时蒙上一层委屈，“谁让你看了？我没让你来接我。”
“我今天要不来接你，等你妈来了，你觉得你招呼不打一个回国，她会把这笔账算在谁头上？”温煦的态度软了些，“你要真想为裴彦好，要么你说通你妈，坦坦荡荡去追，要么就干干脆脆放手，你既不敢追又舍不得放，到最后哪头都不落好，为难自己算什么？”
一针见血的话很不好听，林斐侧着身子半天没动，不是不痛，是痛到麻木。
包里的手机响起，恰好打破不知如何回应的沉默，林斐掏出一看，屏幕朝向温煦。
温煦瞥见来电人，眉心轻蹙，“开扩音，待会儿就说你这几天都跟我在一起，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别跟她犟。”
林斐没来由地一阵紧张，顿了会儿滑动接通：“妈。”
“你在哪儿？”
温蓉上来单刀直入，声音听得出明显的不悦。
林斐下意识去看温煦，“我跟小舅在一起。”
瞥见她的求助眼神，温煦适时开口：“姐，墩墩儿跟我一起，我俩在廊河玩儿几天。”
温蓉听到温煦的声音，语气中多了几分防备：“云临这么大，她一回国就跟你去廊河，正好，我跟你姐夫也在，你们现在过来。”
舅甥俩对视一眼，温煦听着温蓉**的语气也有些恼，尤其是看清了林斐眸中的战战兢兢，他眉间浮起一抹躁意，“墩墩儿跟我在一起，没有别人，你别总像看小孩儿似的看着她。”
温煦心里憋着一口气，物极必反四个字溜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温蓉那边安静了几秒，“我知道没别人，你现在带她过来，她退房子回国这事儿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想要什么解释？”温煦沉下声反问：“你想她毕业了不回国一辈子待在加拿大？三年前你给她送走，现在也没打算让她回来？”
说完还不够，不等温蓉应声，温煦随即又补充：“这三年没有你的允许她不准回国，咱家就墩墩儿这么一个小辈儿，爸问了多少次墩墩儿为什么出国，你敢跟老爷子解释吗？一个裴彦，你让你女儿三年回不了家，老爷子三年没见过外孙女，我知道你强势，但你再强势能不能有个度？”
话音落下，林斐倏然鼻尖泛酸，来势汹汹的苦涩腐蚀着发紧的喉咙，她凝着温煦的侧脸，汹涌的浪花无声拍击着她的胸口。
这次回来，她不想再回去，独处异乡的三年，无数个被思念啃噬的黑夜，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将她拉回到三年前那个痛到极致的旁晚。
三年的梦魇，早已幻化成寒至彻骨的深渊，林斐躺在渊底，一动不动，任由黑暗吞噬。
当初小舅跟她说，只要喜欢就去追，不用管旁人的指责，世俗的眼光，哪怕那个人是她亲妈。
可是她没脸也不敢再面对裴彦，与其说是她迫于温蓉的压力，不如说是自己灰溜溜地逃到国外。
温蓉没有跟温煦继续杠，冷冰冰报了一个地址便挂了电话。
林斐眼底闪着晶莹，脑海中的画面一帧一帧闪过，在三年前最崩溃的那一刻停了下来，温蓉指着裴彦，声嘶力竭朝她怒吼：“你这辈子想跟他在一起，除非我死了！”
那时候的林斐如同雷击，看着突然出现暴跳如雷的温蓉，耳边的嗡鸣声让她失去思考能力，一动不动站在原处不知所措。
她以为温蓉会赞同的，却没成想，温蓉一出现，就碾碎了自己所有的期待......
晚上八点四十，林斐跟温煦赶到温蓉说的度假村。停车场，温煦熄了火，林斐坐着没动，垂着头，长睫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温煦无奈且心疼地叹了口气，在她头顶轻揉两下，“不怕，有事小舅跟你一起扛，别忘了，咱还有你外公这张王牌。”
林斐抬起头看他，声音闷闷的：“我没有怕，我只是...”
温煦听懂了她的欲言又止，“小舅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当年的事儿要说对他没有影响是假的，但影响再大无非就是几句流言蜚语。他前年拒了京州红圈所抛出的橄榄枝，回云临从头开始，就这份魄力，你妈要是不能百分百拿捏他的七寸，那些个过往对他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听到这话，林斐满是错愕，红圈所的橄榄枝不止是能力的肯定，更是财富的钥匙，裴彦婉拒了留在京州的机会回云临，她想不明白裴彦是基于什么做了这样的决定。
心里压着巨石，林斐跟在温煦身边，亦步亦趋地朝着度假村里面走。
来的路上，温煦给姐夫发了条微信，得知温蓉是陪他来这边见供应商，不是特意过来逮林斐，舅甥俩皆是松了口气。
只是温蓉为什么会这么笃定林斐在廊河，温煦心底还是有些打鼓，他确定之前温蓉打来诈他那通电话，他没有露馅儿，那这问题是出在哪儿？
休闲娱乐，会议住宿一体的度假村不算小，林斐越走脚步越慢，渐渐跟温煦拉开些了距离。
温煦转过身瞧见她畏畏缩缩的样子，手插进白色短裤的裤兜偏头看她，“就你现在这样，你妈兵不血刃就能让你鸣金收兵，还谈什么谈，活该被流放三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林斐掐着手指，掌心一片滑腻：“别夹枪带棒，我去趟厕所，你等我一下。”
温煦朝她摆了摆手，走到旁边点了根烟。
林斐一紧张就冒汗的习惯打小就有，黏黏糊糊的感觉很不舒服。洗完手抽了两张纸，边擦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她又折回来，想着来都来了，还是上一个。
刚关上门，一道娇柔的女声飘进耳朵：“就那样，说是什么律所合伙人，条件一般，人长得倒是还行，先接触看看，不行再换。”
语气细听之下有那么几分高高在上的不屑。
林斐无意窥探别人的**，故意把响动弄得大了些。出来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紧身包臀裙的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妆。
女人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言论被旁人听见，只是淡淡觑了林斐一眼，又自顾自说道：“能有什么办法？我妈给我下了死命令，国庆必须带个回去，这次的介绍人又是我爸的合作商，我还能说不？结果见了面也就那么回事儿。”
林斐又洗了遍手，速战速决。
女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传来：“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从见面就板着张脸，看着比我爷还老成，要不是有那张脸撑着，我当场就想抬腿走人，你都不知道...”
后面的话林斐没听清，依稀辨别不是什么好话。
见她小跑着出来，拿着手机不知道干嘛的温煦掐灭了烟头，痞痞地挑了挑眉：“有狗追你？”
林斐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走到餐厅的某间包厢门口，隐约能听到里面交谈甚欢的声音。林斐定了定，眼底的愕然一闪而逝，不确定刚才那声熟悉的嗓音是不是错觉。
温煦也听到了，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一瞬间醍醐灌顶，像是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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