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中心的训练室镜子前,林小诺死死抓着平衡杠,右腿颤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塑胶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再坚持十秒。"陈默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不行了..."林小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右腿膝盖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九、八、七..."
每个数字都像锤子砸在她的神经上。受伤的腿肌肉萎缩严重,连最基本的伸直都变得困难。一个月前,这双腿还能轻松完成32个挥鞭转。
"三、二、一。好了,放松。"
林小诺松开手的瞬间,整个人向前栽去。陈默早有准备,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混合着康复中心消毒水的气味。
"今天比昨天多坚持了六秒。"陈默递给她毛巾,"进步很明显。"
"六秒..."林小诺苦笑,"照这个速度,我八十岁能跳《天鹅湖》吗?"
陈默没有笑。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按在她的膝关节周围:"疼吗?"
"嗯。"
"这里呢?"
"啊!"林小诺猛地缩了一下。
陈默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试试这个。"
盒子里是一管药膏,散发着浓重的中药味。林小诺皱眉:"什么东西?"
"我师父的秘方。"陈默挖出一块墨绿色的膏体,轻轻涂抹在她膝盖上,"当年我做完手术,整条残肢都肿得像馒头,就是靠它熬过来的。"
药膏接触皮肤的瞬间火辣辣的,但很快转化为舒适的温热。林小诺惊讶地发现关节的胀痛减轻了不少。
"你师父是..."
"一个固执的老中医,坚信舞蹈是气血运行的艺术。"陈默手法娴熟地按摩着她的膝窝,"他说舞者的伤不在筋骨,在阻断的气血。"
林小诺注视着陈默低垂的睫毛,突然意识到这个总是带着笑意的男人,手指关节处布满了细小的疤痕。那是长期使用义肢摩擦留下的痕迹。
"今天到此为止。"陈默站起身,"明天我们尝试不负重弯曲。"
"等等!"林小诺抓住他的衣角,"我还能练一会儿。"
陈默挑眉:"康复不是拼命。过度训练只会适得其反。"
"但我不够努力!"林小诺的声音突然拔高,"如果我能更早开始康复,如果能坚持更久..."
"林小诺。"陈默打断她,"你知道我见过多少像你这样的舞者吗?"
她愣住了。
"七个。"陈默竖起手指,"三个芭蕾,两个现代舞,一个民族舞,一个街舞。他们都和你一样,把'拼命'当作解药。"
"然后呢?"
"四个彻底离开了舞蹈圈,两个转行做编导。"陈默的声音低沉下来,"只有一个回到了舞台。"
林小诺心跳加速:"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陈默纠正道,"她接受了'不同',而不是执着于'复原'。"
训练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林小诺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那道狰狞的手术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永远盘踞在她曾经完美的肢体上。
"我不明白。"
陈默走到音响旁,按下播放键。不是她熟悉的古典乐,而是一段充满节奏感的现代旋律。他脱下外套,露出被汗水浸湿的T恤,然后——令林小诺震惊地——卸下了他的义肢。
"看好了。"
陈默单腿站立,仅凭左腿和一根手杖,开始了一段令人窒息的舞蹈。他的身体时而如柳枝拂水,时而如利剑出鞘,残缺的右腿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腾跃,都精准地踩在节拍上,仿佛那具不完整的身体才是舞蹈的本真形态。
林小诺张大了嘴。这不是怜悯式的表演,而是真正专业级的舞蹈。更震撼的是,陈默脸上的表情——那种全神贯注的沉醉,她只在最顶尖的舞者脸上见过。
音乐戛然而止。陈默微微喘息着,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林小诺的声音颤抖,"你什么时候..."
"车祸两年后。"陈默重新装上义肢,"前十八个月我都在试图'复原',直到把自己逼到自杀边缘。"
这句话像一记闷拳击中林小诺的胸口。
"后来我明白了,"陈默拿起毛巾擦汗,"舞蹈不是某种特定的动作,而是身体对音乐的表达。重要的不是你失去了什么,而是你还能创造什么。"
林小诺的视线模糊了。她急忙低头,不想让陈默看到自己的眼泪。但已经晚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落在她的头顶。
"哭吧,不丢人。"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击溃了林小诺苦苦维持的防线。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嚎啕大哭,把这段时间所有的恐惧、愤怒和不甘都倾泻而出。陈默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直到她的抽泣渐渐平息。
"我妈妈...她曾经是省芭蕾舞团的首席。"林小诺擦着眼泪,"二十八岁那年,一次排练失误让她腰椎受伤,再也当不了主角。她所有的梦想...都寄托在我身上。"
陈默点点头:"所以你害怕的不是不能跳舞,而是辜负她?"
"不全是。"林小诺深吸一口气,"我是为自己而跳的。站在舞台上的感觉...就像整个人在发光。没有了这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
窗外的夕阳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条纹。陈默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拿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递给她。
"看看这个。"
画面中,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性正在表演现代舞。她的上肢动作优雅而有力,轮椅的转动与音乐完美融合,整个表演充满令人心碎的美丽。
"这是..."
"玛莉娜·迪亚兹,国际轮椅舞蹈大赛三届冠军。"陈默的声音带着敬意,"她十八岁因小儿麻痹症瘫痪,现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现代舞者之一。"
林小诺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舞者的轮椅仿佛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旋转、停顿、加速,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情感张力。
"还有这个。"陈默又调出另一个视频。
这次是一群不同残障程度的舞者在表演。有人拄拐杖,有人戴假肢,有人完全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表演浑然一体,充满生命力。
"舞蹈从不是关于完美的身体,小诺。"陈默轻声说,"而是关于完美的表达。"
林小诺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破土而出。她反复观看着这些视频,泪水无声地流淌。这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希望与震撼的复杂情感。
"我想试试。"她最终说道,声音轻但坚定。
陈默笑了:"明天开始,我们加入轮椅平衡训练。"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炼狱与天堂的混合体。每天清晨,林小诺都要忍受一小时的关节活动训练,那种疼痛让她常常咬破嘴唇。下午则是残酷的力量恢复,陈默发明了各种"舞蹈式康复"方法——把枯燥的复健动作编成有节奏的小组合,配上音乐。
"想象你在跳《睡美人》的变奏。"陈默在她做抬腿练习时说,"这不是康复,这是表演。"
奇妙的是,这种方法真的有效。林小诺的肌肉记忆被唤醒,进步速度快得连医生都惊讶。但更大的挑战在心理层面——接受自己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现实。
"为什么一定要是轮椅舞?"有一天林小诺忍不住问,"如果我康复得足够好,也许能..."
"也许能回到芭蕾?"陈默摇头,"小诺,即使你恢复到能走路的状态,芭蕾对关节的摧残也不是你能承受的。但现代舞不同,它包容一切身体。"
他打开电脑,调出一段自己当年的比赛视频。屏幕上的陈默双腿健全,跳着一支充满爆发力的现代舞。
"看这个动作。"他暂停画面,"需要膝盖承受八倍体重的冲击。现在的我用义肢做不到,但我发展出了全新的动作语言。"
林小诺注视着屏幕上定格的身影,再看看眼前的陈默,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艺术不是复制过去,而是创造未来。
新年夜,康复中心举办小型晚会。陈默神秘兮兮地把林小诺推到休息室:"闭上眼睛。"
"干嘛?"
"闭上就是了。"
林小诺顺从地闭上眼睛。她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陈默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音乐响起——是她最爱的德彪西《月光》。
"可以看了。"
睁开眼,林小诺倒吸一口凉气。陈默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舞衣,义肢裸露在外,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没有怜悯,没有掩饰,那截人造肢体成了他舞蹈语言的一部分。
"这是..."
"给你的新年礼物。"陈默伸出手,"愿意和我跳一支舞吗,林小姐?"
林小诺的心跳如鼓。她看了看自己还戴着护具的右腿,犹豫道:"我还不能..."
"谁说要站着了?"陈默变魔术般推出一辆专业舞蹈轮椅,"来试试。"
在陈默的指导下,林小诺第一次尝试了轮椅舞蹈。起初她的动作笨拙而生硬,轮椅总是不听使唤。但渐渐地,她找到了节奏,能够配合陈默完成简单的旋转和摆臂。
"太棒了!"陈默在她成功完成一个后滑动作时欢呼,"你天生就该跳现代舞!"
晚会结束时已是深夜。陈默送林小诺回病房,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和轮椅的轻响。
"陈老师。"林小诺突然开口,"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熬过最黑暗的那段日子吗?"
陈默的脚步顿了一下。月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洒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
"我尝试过自杀。"他平静地说,"车祸后第十三个月,在一个酒店浴缸里。"
林小诺屏住呼吸。
"后来被清洁工发现,抢救回来了。"陈默继续往前走,"醒来时看到我师父——就是那个老中医——坐在床边哭。那是我第一次见那个倔老头流泪。"
他们在病房门口停下。陈默帮林小诺转移到床上,然后做了个让林小诺震惊的动作——他卸下了义肢,露出残肢的真实模样。
"记住,小诺。"他指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我们的伤痕不是耻辱的印记,而是战斗的勋章。"
林小诺鼓起勇气伸手触碰那些伤疤,感受到皮肤下蓬勃的生命力。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气。
"新年快乐,陈老师。"
"新年快乐,小舞者。"
窗外,新年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在轮椅上的这几个月来,林小诺第一次感到期待明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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